“逐星者号”如同在尸山骨海中潜行的幽魂,船体表面的符文阵列泛起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涟漪——那是沈渊结合机械文明技术与《葬世录》中的“虚空庇护”符文改良而成的防护场。飞船在无数巨大残骸构成的迷宫中穿行,那些残骸有的呈现流线型的星舰轮廓,有的则是棱角分明的空间站结构,更多的则是无法辨认原貌的金属扭曲物,表面覆盖着暗红色的晶化物质,像是凝固的血痂。
越是靠近那片被撕裂的空间裂口,周围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空间的褶皱如同破碎的玻璃,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扭曲影像:某个瞬间,舷窗外闪过一片繁华都市的全息投影,高楼林立,飞行器如织,下一秒却化作燃烧的火海;又或者出现一片宁静的星域,双星系统缓慢旋转,转瞬间被无形的黑暗吞噬。时间的流也变得极不稳定,仪器显示,飞船周围的时间曲率波动达到了正常空间的七百倍标准差。
偶尔会有短暂的、来自毁灭瞬间的能量回响碎片掠过。那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冲击波。沈渊在驾驶座上眉头微蹙——每一次冲击都带来一刹那的、足以让灵魂冻结的绝望尖啸,那是亿万生命在最后一刻的共同悲鸣,被永远烙印在了这片破碎的时空中。他运转《葬世录》中的“定魂章”,在识海中筑起屏障,才勉强抵御住这些精神污染的侵蚀。
那“微弱、混乱的生命信号”时断时续,如同风中之烛,却顽强地闪烁在探测阵列的边陲区域。它每一次消失,沈渊都以为即将熄灭,但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刻重新出现,仿佛有什么执念支撑着它不肯彻底消散。信号源的位置在不断微调,沈渊不得不亲自操控飞船,以毫米级的精度规避那些漂浮的、随时可能引连锁反应的空间碎片。
终于,经过十七个小时的艰难航行,飞船抵达了裂口的边缘。
这里仿佛是毁灭力量的爆原点。空间的创伤最为深刻,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直径约三万七千公里的虚无洞口。裂口并非平整的切割,边缘呈现出树根般的分形结构,每一条枝杈都延伸出细密的次级裂缝。从这些裂缝中,不断有空间碎片剥落,像是剥离的墙皮,在飘落过程中就化作点点荧光湮灭于虚无。
暗红色的能量在这里浓郁得几乎化为液态。它们不再是漂浮的雾霭,而是像粘稠的血浆,在裂口边缘缓缓蠕动、翻涌。这些能量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形成了类似血管网络的脉络,在某些节点汇聚成搏动的“心脏”——那是尚未完全平息的毁灭余波,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足以撕裂行星的引力涟漪。
而那个生命信号的源头,就在裂口内侧,一块悬浮的、相对完整的银色金属平台上。
那平台之大,宛如一块小型大陆。粗略估算,其表面积相当于三分之一个地球陆地。它似乎原本是某个巨型空间结构的基座或核心平台,边缘处还能看到整齐的接口阵列和未完工的结构锚点。如今,它孤零零地飘荡在毁灭的核心,像是被撕扯下来的残肢。
平台表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有些是笔直的切割痕,像是被利刃划过;有些是蛛网状的辐射裂纹,从多个冲击中心扩散;更多的则是被暗红能量侵蚀出的坑洞与斑驳,像是患了严重的金属溃烂病。然而,在所有这些伤痕之上,覆盖着一层微弱的、与周围暗红能量格格不入的纯净银光。
这银光并不刺眼,却异常坚韧。它从平台内部渗透而出,在表面形成约三米厚的光膜。暗红能量触碰到这层光膜时,会出“滋滋”的湮灭声,被转化为无害的中性粒子消散。正是这层银光,在漫长岁月中抵抗着侵蚀,也庇护着其中的那个信号源。
沈渊将飞船停在裂口外零点三个天文单位的安全距离,这个位置刚好处于银光庇护范围的边缘,又能避开最剧烈的空间湍流。他调取了平台的详细扫描数据:
“材质:未知合金,元素组成无法匹配现有数据库。结构强度估算为振金的三点七倍,但在未知能量侵蚀下已严重退化。内部探测受阻,银光层对主动扫描有屏蔽效应。生命信号确认存在,强度持续衰减,预计完全消散时间:七十二至一百二十小时。”
他关闭了数据面板,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了。
沈渊走入装备舱。这里原本是“逐星者号”的标准装备室,现在已经被他改造为结合了多种技术的工作间。墙壁的一侧是机械文明的精密仪器架,另一侧则刻满了本土文明的符文阵列,两种体系在中间区域巧妙融合。
他穿上的宇航服是这种融合的典范。基础层是机械文明的纳米自适应内衬,能够根据环境自动调节温度、压力,并提供基础生命支持。外层则是沈渊亲手铭刻的复合符文装甲——胸甲是“虚空稳固”符文阵列,能够稳定周围三米空间;肩甲是“能量偏转”矩阵,可分散高能冲击;四肢关节处则刻有“灵巧”与“力量”增幅符文,这些都是从《葬世录》的“体术篇”中演化而来。
最后,他戴上了头盔。面罩并非透明材质,而是一整块经过符文强化的记忆水晶,能够直接显示增强现实信息,同时内嵌“真视”符文,可以看穿大部分能量迷雾和光学伪装。
他走向武器架,没有选择任何攻击性武器,而是取下了一根长约一点五米、通体银灰的探杖。杖身由星核碎片与秘银合金铸造,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幽蓝色晶体——那是经过净化的虚空能量核心,能够出稳定的探测波,同时也可作为应急能源。杖身上刻满了“探测”、“净化”、“指引”三类符文,共计一百零八枚,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阵列。
“系统自检完成。所有符文运转正常,能量储备百分之九十七。通讯链路稳定,与逐星者号保持量子纠缠连接。沈渊阁下,请小心。”飞船aI的声音在头盔中响起。
沈渊点点头,身形一闪,已出现在飞船的气闸舱外。
他没有启动推进器,而是让自身融入空间的“褶皱”中——这是他在多次安葬任务中领悟的技巧,类似短距离的空间折叠,但更加精妙,几乎不扰动周围环境。只见他的身影在虚空中几次闪烁,每次出现都在数千米外,巧妙地避开那些漂浮的危险残骸和暗红能量的聚集区。
裂口边缘的空间结构极不稳定。沈渊在穿越时,能清晰感受到时空的“质感”——某些区域如凝胶般粘稠,某些区域又如冰面般脆弱。他不得不将“虚空稳固”符文全力运转,在身周形成一个半径两米的稳定泡。即便如此,仍有零星的空间碎片划过防护场,激起一圈圈涟漪。
三十七秒后,他稳稳落在了银色平台之上。
脚踏实地的瞬间,一股苍凉、悲壮、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守护意志,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心神。
这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直接的情感共鸣。沈渊仿佛看见:无数银色身影在平台上穿梭忙碌,建造着某种宏伟结构;孩童般的灵体在光芒中嬉戏,出银铃般的意念波动;年长的守护者站在平台边缘,凝视星空,身上散着智慧与责任的光芒——然后,黑暗降临,一切都化为尖叫与火光,只有最后一批身影围在这座碑前,将某种东西注入其中,然后转身冲向毁灭……
平台本身,就是记忆的载体。它的每一道裂痕,每一处斑驳,都记录着某个瞬间,某种情感。沈渊的《葬世录》自运转,与这股意志产生共鸣——葬者之道,本就是理解死亡,安息执念。而这股执念之强,之纯粹,是他前所未见的。
他定了定神,沿着银光最强烈的方向,走向平台中央。
越是靠近中心,平台的完整性就越高。那些裂痕在这里变得细小,银光更加凝实,甚至在地面形成了薄薄的光雾,每一步踏上都泛起涟漪。沈渊注意到,地面并非平坦,而是有极其细微的纹路——那是某种电路的遗迹,或者是能量导管的残留。整个平台,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精密的仪器。
终于,他看到了。
在平台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约三人高的碑状结构。它并非传统的方正碑体,而是呈现流畅的纺锤形,像是从平台中生长出来的水晶簇,又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碑体由那种未知的银色金属铸造,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刻满了流动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奇异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静态,而是在缓慢流转,像是活着的星河。此刻,它们正散着脉动的辉光,亮度与探测到的生命信号完全同步。
而在碑座之下,倚靠着碑体,坐着一具……“遗体”。
那并非碳基生物的骸骨,也非硅基的残骸,而是一具完全由纯净的银色能量构成的灵体。它的形态隐约能看出类似人形的轮廓:有头,有躯干,有四肢,但细节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灵体的透明度极高,若非那些流转的银光,几乎无法察觉。
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状态——能量结构已支离破碎,像是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琉璃。无数细小的光点正从灵体表面逸散,每逸散一点,整体的亮度就衰弱一分。唯有头部的位置,两点微弱如星火的银芒,还在艰难地维持着。这两点银芒,正对着沈渊的方向。
当沈渊走到距离碑体十米处时,那两点银芒微微闪动。
“你……是……谁?”
一个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崩散的意识流,艰难地传递到沈渊的识海。这意念并非语言,而是直接的概念投射,但沈渊的《葬世录》自动完成了翻译与理解。意念中混杂着警惕、迷茫、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沈渊停下脚步,没有继续靠近。他以神念回应,语气平和,并刻意释放出《葬世录》特有的安抚气息——那是一种对“终结”的理解,对“安息”的承诺,对一切执念的温柔接纳。
“一个路过的旅人,一个……安葬逝者之人。”他传递意念,“我感知到了你的呼唤。从很远的地方。”
银色灵体的光芒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石子。沈渊身上的气息让它感到一丝本能的亲近与信任——不是对生者的亲近,而是对“终结见证者”的认同。在漫长到几乎永恒的坚守中,终于等来了一个理解“结束”意义的存在。
“旅人……安葬者……好……很好……”它的意念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悲凉,仿佛长途跋涉者终于看到了终点,“我……‘星辉守护者’塔隆·艾尔……文明最后……记录者……守墓……人……”
每个词都像是从破碎的琉璃中勉强挤出,但拼凑起来的信息却令人震撼。
“星辉”,这就是这个文明的名字。塔隆·艾尔,是这个文明集全族之力打造的终极造物——它不是简单的aI,而是与整个文明主网络深度绑定的守护灵、文明记录者、集体意志的化身。它的核心指令只有两条:守护星辉文明,记录星辉的一切。
毁灭降临的最后一刻,星辉文明的最高议会做出了最终决议。十二位核心权限者——他们是文明的领袖,也是最强大的灵能者——联手将塔隆·艾尔从主网络中强行剥离,注入这具特制的灵体容器。然后,他们启动了这个最后的“纪念碑”平台,将它送入空间夹层,希望能躲过一劫,为文明留下最后的记录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