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时满头大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官袍下摆都湿了一片,跪下就要行礼,膝盖碰在地上“咚”的一声。
“免了。”徐天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急切,“快给婕妤看看。”
孙太医连声称是,顾不得擦汗,提起药箱走到榻前。宫女早已备好脉枕,垫在徐婕妤腕下。
她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那手腕细瘦苍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浅溪下的水脉。
孙太医搭上三指,屏息凝神。
敞轩里更静了,连呼吸声都压得低低的。
徐天站在一旁,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在孙太医和徐婕妤之间来回移动。徐婕妤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蝶翼。
忽然,孙太医的手微微一震。他睁开眼,又仔细搭了半晌,手指在徐婕妤腕上轻轻移动,探寻着脉象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眼睛瞪大,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收回手,起身退后两步,扑通跪倒在地,这次磕头磕得实实在在,额头贴在地上。
“陛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老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带着哭腔,“婕妤娘娘……这是喜脉啊!千真万确的喜脉!”
“什么?”徐天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在原地。喜脉?徐婕妤有孕了?
“娘娘有孕了!已近两月,脉象滑利如珠,往来流利,是极好的胎象!”孙太医抬起头,老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眼里闪着光,“臣行医四十载,这脉象绝不会诊错!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有孕了。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徐天耳边炸开,又像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他怔怔地看向榻上的徐婕妤,她也睁开了眼,正望着他,眼里满是茫然,像是没听懂孙太医的话。
随即,那茫然渐渐聚起震惊,瞳孔微微放大,然后是狂喜,那喜色从眼底漫上来,染红了苍白的脸颊,最后化作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顺着脸颊流到颈边,浸湿了衣领。
“真、真的?”她声音颤抖,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我真的……有了?”
“千真万确!”孙太医肯定道,声音洪亮,“娘娘方才恶心呕吐,正是妊娠之兆。
只是娘娘年岁稍长,又素来体弱,反应比常人重些。
待臣开几副安胎止呕的方子,好生调养便无大碍。
只是切记莫要劳累,饮食清淡,保持心情舒畅。”
徐天这才回过神来。他大步走到榻边,蹲下身,握住徐婕妤的手,那手不知何时变得温热,还在微微颤抖:“你……你有身孕了?”
徐婕妤看着他,眼泪不停地流,却笑着点头,那笑容灿烂得像夏日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敞轩:“嗯……妾身、妾身有了陛下的骨肉……”她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欢喜,“陛下……我们有孩子了……”
那笑容里带着少女般的羞涩和欢喜,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徐天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某处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的孩子。
他和这个曾经是一国太后的女人的孩子。
一种奇异的征服感涌上心头,混杂着某种更深的情感,是怜惜,是责任,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
他征服了她的人,征服了她的心,如今,她的子宫心甘情愿为他孕育子嗣。
“好……好……”徐天连说两个好字,声音也有些颤。他转头看向孙太医,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赏!重赏!孙太医诊出喜脉有功,赏黄金百两,绸缎二十匹!从今日起,你专门负责婕妤的胎,每日请脉,所需药材尽管从太医院取,务必保她母子平安!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保娘娘和龙胎安康!”孙太医又重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胡子都笑得翘了起来,去外头开方子了。
徐天扶着徐婕妤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又像迷路的孩子找到归途。
徐天能感觉到她的颤抖,那是喜悦的颤抖,是希望的颤抖。他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动作生疏却温柔。
“别哭了。”徐天替她擦去眼泪,指腹拂过她湿润的脸颊,“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哭多了伤身,对孩子不好。”
“妾身……妾身是高兴……”徐婕妤哽咽道,仰起脸看他,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只是、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了……”她抚着小腹,那里还平坦如初,可她知道,有一个小生命正在里面悄悄生长,是她和这个男人的骨血。
她确实没想到。
虽然这些日子她刻意承宠,算着日子,盼着能怀上,夜里辗转反侧时也幻想过有孕的情景,可真当这个消息来临时,她还是失控了。上一次怀孕是什么时候?
是十几年前,在蜀宫,怀那个如今已成了大吴公爵的儿子。
她高兴吗?当然高兴,可那高兴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对地位的巩固,对未来的谋划,对后宫争斗的警惕,还有对蜀王那些妃嫔的防备。
她记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胆,吃的每样东西都要让人先试,睡的床褥每日检查,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做了手脚。
不像这一次。这一次,她只是一个妃嫔,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这个男人灭了她的国,却给了她新的归宿。
她本该恨他,怨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恨和怨都淡了,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墨迹,渐渐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