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婕妤放下手中的绣绷,那是件小孩子的肚兜,绣着鲤鱼戏莲的图案,针脚细密,配色鲜亮。鲤鱼是金色的,鳞片用深浅不同的金线绣成,在光下闪闪亮;莲花是粉白两色,花瓣层层叠叠,嫩黄的莲蓬点缀其间,栩栩如生。“陛下说笑了,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倒是陛下,这般炎热还日日过来,妾身心里过意不去。”
“朕乐意来。”徐天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徐婕妤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不算年轻,但肌肤依旧细腻,眼角只有几道浅浅的细纹,笑起来时反而添了几分风韵。
他忽然问,“你在绣什么?”
“闲来无事,绣些小玩意儿。”徐婕妤将绣绷递给他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蜀地有个说法,小孩子穿绣着鲤鱼的衣裳,将来能跃龙门。”
徐天接过绣绷,手指抚过那凹凸的丝线。
鲤鱼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走;莲叶碧绿逼真,叶脉都清晰可见,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手艺不错。”他赞道,抬头看她,“不过……宫里暂时用不上这个吧?”
这话问得直接。徐婕妤神色不变,只浅浅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期盼:“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先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妾身听说,凝香馆的花美人,已经开始准备小衣裳了。”
这话说得含蓄,徐天却听懂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将绣绷递还回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徐婕妤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即稳稳接住。
午膳就摆在敞轩里。四冷四热八样菜,都是消暑开胃的:凉拌藕片切得薄如蝉翼,淋了香醋和麻油;水晶肴肉透明如琥珀,能看到里头的肉纹;胭脂鹅脯色泽诱人,糟鹌鹑酒香扑鼻。热菜有清蒸鲥鱼,鱼身上铺着火腿片和香菇;荷叶粉蒸肉用鲜荷叶包裹,打开时清香四溢;冬瓜盅里炖着鸡茸和干贝;鸡丝掐菜刀工精细,鸡丝细如丝。汤是冰糖银耳莲子羹,冰镇过的,盛在白瓷碗里,银耳炖得糯滑,莲子酥软,甜而不腻。
徐天心情好,多吃了一碗饭。
徐婕妤在旁边陪着,自己吃得不多,却不时给他布菜,轻声细语地说些后宫趣事:哪个美人新学了支舞,跳起来像蝴蝶翩跹;哪个才人养了只会说话的鹦鹉,见了人就喊“娘娘万福”;哪宫的宫女和太监看对了眼,求到皇后那里想对食,皇后还给了赏钱……
她说得有趣,徐天听得也放松。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搁在平时他是不耐烦听的,可此刻从徐婕妤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烟火气,让人忘了前朝的勾心斗角,忘了边境的烽火连天。
敞轩里只有他们两人,宫女太监都候在外头,水声潺潺,竹影摇曳,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正吃着,徐婕妤忽然皱了皱眉。
她放下筷子,象牙筷搁在青瓷筷枕上,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拿起帕子掩住口,肩膀微微颤抖,另一只手按在胸口。
徐天侧目:“怎么了?”
“没……呕——”话没说完,她猛地干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伏在案边,身子抖得厉害,手紧紧抓着桌沿,指节都泛白了。
徐天脸色一沉:“来人!”
候在外头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屏息凝神,不敢抬头。徐天目光扫过她们,声音冷得像冰:“怎么伺候的?主子身子不适,都没看出来?”
“陛下息怒!”为的大宫女连连叩头,额头碰在金砖上,出闷响,“娘娘早膳时还好好的,只是说胃口有些差,奴婢们以为天热所致,就备了清淡的粥菜……是奴婢们疏忽,请陛下责罚!”
“天热?”徐天冷笑,“天热就能怠慢主子?李肆!”
“奴才在。”李肆连忙上前,躬身听命。
“传御医。立刻。”徐天一字一顿,“叫孙太医来。他若不在,绑也要绑来。”
“是!”李肆连滚爬爬地去了,脚步声在廊下急促响起,渐行渐远。
敞轩里鸦雀无声,只有徐婕妤压抑的干呕声,一声声,听得人揪心。
她伏在案边,身子抖得厉害,额上的冷汗汇成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徐天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徐婕妤摇摇头,想说话,又是一阵恶心涌上来。她死死咬着唇,下唇被咬得泛白,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忍住。
她抬起头,眼里水光潋滟,不知是难受还是委屈,看得徐天心头一紧。
“别忍着。”徐天扶她在旁边的贵妃榻上躺下。榻上铺着竹席,凉丝丝的,枕头上绣着并蒂莲。他亲自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蹲在榻边,“先喝点水,缓一缓。”
徐婕妤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温水润了喉,脸色稍稍好转,却依旧苍白如纸。
她抬眼看向徐天,眼里有愧疚:“陛下……妾身失仪了……扰了陛下用膳……”
“别说这些。”徐天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等御医来了再说。”他的手温暖干燥,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热度一点点传过去。
徐婕妤看着他,眼里水光闪动,忽然落下泪来。那泪来得突然,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慌忙别过脸去,用帕子擦拭。
徐天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坐在榻边。敞轩里静得能听见远处太液池的蛙鸣,一声声,鼓噪着夏日的午后,还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水珠从假山石上滴落的叮咚声。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阳光透过湘妃帘,在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日头西移,悄悄挪动着位置。
孙太医来得很快,是个头花白的老太医,姓孙,是太医院里妇科的圣手之一,在宫里伺候了很长时间,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