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旁临时医棚里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窒息。草药熬煮的苦涩、病患身上散的酸馊汗味、呕吐物未能及时清理的腥臭,还有井水那股越来越明显的、带着铁锈和硫磺的刺鼻气息,全部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个症状较轻的妇人强撑着在帮忙烧水、递送药碗,但她们自己的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蜡黄,动作迟缓,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疲惫。
李茂额头上全是汗,不知是靠近火塘热的,还是急的。他正用一把小银匙,从一个新打开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点暗红色的粉末,兑入一碗刚煎好的药汤里,轻轻搅动。那粉末是他根据古籍中一个语焉不详的方子,尝试将库房里能找到的几种疑似有“化毒”作用的矿石(赤铁矿粉、某种含钙的白色石粉、还有一小撮被王石安指认过的“黄矾”样本)混合煅烧、研磨后得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近乎孤注一掷的尝试。他知道,这罐“药”可能救命,也可能催命。
病得最重的一个孩子,是林三家远房亲戚的娃,才六岁,此刻正被周氏抱在怀里,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微弱,已经不太认得人了。周氏眼中噙着泪,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无形的病魔。
林三蹲在医棚外的泥地上,双手抱着头,指节因为用力而白,肩膀微微耸动。他刚从田里被叫回来,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个个倒下,看着那口曾带来无限希望的新井变成灾祸之源,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给了水,又要下毒?为什么安生日子就这么难?
这种绝望和无声的质问,如同瘟疫,在目睹或亲身经历水毒的谷民中悄然传播,比身体的病症更可怕地侵蚀着幽谷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
共议堂内,气氛则是另一种极致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王石安提出的“疏导地脉”方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上。草图就摊在桌上,墨迹未干,上面那些简洁却惊心动魄的线条和标注,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
吴老倌的手指紧紧捻着念珠,指节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战乱、饥荒、匪患,但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如此出常人理解的危机。地脉?戾气?邪祭?疏导爆破?这些词听起来就像是志怪小说里的内容,如今却活生生地压在了幽谷的头上。而提出这个疯狂方案的,正是这个来历不明、深不可测的王石安。
“主事人,”吴老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此策……太过凶险。地脉之说,虚无缥缈,谁能验证?火药爆破,本就难以控制,何况是在山体要害之处?万一……万一炸塌了半边山,或者引了更大的地动,幽谷立成齑粉!到那时,悔之晚矣!”他的反对基于最朴素的常识和最直接的恐惧——对未知力量的本能畏惧,以及对王石安这个人的深深不信任。
周青拄着木棍,脸色因为伤痛和刚才的惊骇而异常苍白,但他挺直了脊背,声音嘶哑却坚定:“吴伯说得对。野人谷那伙人,行事邪异,绝非善类。他们在祭祀,在试图控制或引出地下的东西。我们若在王师傅选定的地方爆破,焉知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甚至可能……帮他们打开了他们想打开的门!”他想起谷中那墨绿色的烟雾、癫狂的舞蹈、诡异的吟唱,还有那深不见底、渗出同色烟雾的岩洞,就不寒而栗。王石安的方案,与那邪祭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杨熙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草图那个被王石安标记为“最佳疏导点”的位置。那里位于新井与野人谷之间,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背面,按照王石安的说法,是那条“次要地脉分支”最接近地表、岩层相对薄弱之处。他的大脑在飞运转,不是思考神秘学,而是基于有限的信息进行风险与收益的冷酷权衡。
王石安的知识是真实的吗?他对地脉的判断有多少依据?他索要“惊雷”技术和原料,是真的为了实施爆破,还是想彻底掌握幽谷这张最后的底牌?野人谷的邪祭与“矾母”地脉的扰动,是因果关系,还是独立事件?如果拒绝王石安,水毒持续恶化,人心溃散,野人谷的异变可能引不可控后果;如果接受,则等于将生死交予一个谜一样的人,并可能引更直接的灾难。
这不是简单的选择题,而是一场没有标准答案的豪赌。赌注是幽谷上下百余口的性命。
“王师傅,”杨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目光直视着坐在对面、神色看似平静却眼底燃烧着某种热切光芒的王石安,“您的方案,惊世骇俗。杨某有几个疑问,望师傅解惑。”
“杨主事请讲。”王石安微微颔,似乎对质疑早有准备。
“第一,您如何确保对地脉走向的判断无误?若爆破点选错,会如何?”
“老朽自幼研习金石地舆之术,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观此间山形水势,岩层走向,结合古籍记载与水毒显现之方位,推断此处为分支节点,有七成把握。”王石安捻须道,语气笃定,“若点选错,无非两种结果:其一,炸不开,或仅炸开表层,疏导无效;其二,炸开非目标岩层,可能引小范围塌方,但应不至于撼动主脉,酿成巨灾。老朽所选之处,山势平缓,岩层非承重关键,已尽量规避大险。”
他的回答听起来有道理,但“七成把握”、“应不至于”这样的词汇,在生死大事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第二,”杨熙继续,“您需要多少火药?如何确保爆破精准?‘惊雷’威力虽可怖,但其性不稳,原料也所剩无几。”
“所需火药量,需现场勘测岩层厚度后再定。至于精准,”王石安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老朽自有测算装药、分层布设、控制爆破方向之法。‘惊雷’不稳,正需调配改良,老朽可为之。原料不足……确是难题,或可缩减爆破规模,先开一孔,再图后续。”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地脉疏导,并非一蹴而就,或许打开一道裂隙,引出一部分戾气,便能缓解眼前水毒之厄。”
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分步走的方案,甚至愿意帮忙改进“惊雷”配方。
“第三,”杨熙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如炬,“野人谷中那伙人,其祭祀与这‘地脉戾气’是何关系?我们的爆破,是否会与他们产生冲突,甚至……为他们做了嫁衣?”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是最让人不安的一点。
王石安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那伙人所行,乃邪门外道,强引戾气,如同竭泽而渔,饮鸩止渴,必遭反噬。我辈疏导,乃是顺应地气,导其归流,化害为安。道不同,不相为谋。冲突……或许难免。但若待其邪法大成,彻底激怒地脉,则万事皆休。与其坐视其酿成大祸,不如我等抢先一步,以正法疏导,或能破其邪术,亦未可知。”
他将自己的方案定义为“正法”,将野人谷的祭祀斥为“邪术”,并暗示抢先行动可能破坏对方的图谋。这听起来像是主动出击,但焉知不是一种更深的算计?
杨熙不再提问。他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堂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的哔剥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沉重。
忽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一个负责在匠作区附近监视的队员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主事人!王师傅住的那屋子……顺子不见了!我们一直盯着门,没见他出来!可刚才换岗时靠近查看,窗子从里面闩着,门也没开,人……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顺子不见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几乎同时,另一个从后山方向跑回来的队员也到了,气喘吁吁:“主事人!刘扒皮那伙心腹赶着骡车去的那片山坳……起火了!火势很大,黑烟滚滚!但……但火里好像还夹着别的颜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看不真切!而且那附近地面震得厉害,我们不敢靠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