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第三十年秋,四界联合议会年度会议在云荒中央档案馆召开。与往年不同,这次会议的会场内外都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不是敌意,而是一种酝酿已久的代际张力。
严靖杰步入主会场时,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有些是熟悉的尊敬,来自同辈的战友们;有些是审视的评估,来自中年一代的管理者;更多的是炽热的、充满挑战意味的目光,来自那些战后出生的年轻代表。
他们被称为“余烬一代”——出生在战争结束后十年内,成长于重建时期,对战争只有教科书上的认知,对限制和谨慎缺乏切身体会。今年,他们中的许多人次达到参选年龄,进入了各级议会。
“严大人。”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严靖杰转身,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身材挺拔,面容与他年轻时惊人相似,但眼神更加锐利,少了他那一代人特有的沉重。这是他的养子严暮云,战后孤儿,被他收养时仅三岁,如今已是新芽城青年联盟的核心领袖。
“暮云。”严靖杰点头,“你也作为代表了?”
“新芽城第三选区全票通过。”严暮云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但也保持尊重,“父亲,今天的会议可能会很激烈。我们希望讨论规划调整的问题。”
“五十年规划是四界共同制定的。”严靖杰平静地说,“如果需要调整,需要充分的理由和共识。”
“理由很充分。”严暮云从随身记录板中调出数据,“重建三十年,四界总人口恢复到十二亿,但关键资源再生度只有预期的65%。按照原规划,我们在第二十年就应该恢复战前7o%的生产力,但现在只有53%。”
这些数据严靖杰当然知道。但他更清楚背后的复杂性:“重建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我们不仅要恢复数量,还要确保质量——可持续的质量,不会再次引冲突的质量。”
“但太慢了!”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插进来。来者是流光,那位混血艺术家,现在也是代表,“严大人,我尊重您和前辈们的谨慎,但现在的问题是,缓慢的重建正在消耗人们的耐心。年轻一代看不到明显的改善,开始质疑重建的意义。”
严靖杰看着这对年轻领袖——一个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一个是新兴文化运动的代表。他们都才华横溢,充满激情,但也缺乏对“代价”的深刻理解。
“耐心是重建的一部分。”他说,“战争摧毁的不只是建筑,还有信任。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不能加。”
“但我们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严暮云争辩,“在继续修复信任的同时,加技术进步。父亲,您自己也参与了维度探索和灵殇尘研究,那些技术如果大规模应用,可以彻底改变资源短缺的问题。”
“如果应用不当,也可以彻底毁灭我们。”严靖杰的声音变得严肃,“暮云,你记得明心从五维传回的警告吗?七年后有一个抉择节点。现在还剩四年。我们需要极其谨慎。”
“谨慎到停滞不前?”流光反问,“严大人,我在新芽城做艺术项目时,听到最多的抱怨是:‘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还这么艰难?为什么我们的父母辈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我们的进步却这么慢?’”
这个问题刺痛了严靖杰。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疑问,在深夜独自面对重建报告时。
“会议要开始了。”他最终说,“我们会上讨论。但我要你们承诺:无论分歧多大,保持对话的文明。”
严暮云和流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头:“我们承诺。”
但严靖杰知道,承诺容易,实践艰难。尤其是当根本的世界观生冲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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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正式开始。四界代表按界域就座,但严靖杰注意到,年轻代表们自地坐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跨界的“青年阵线”。这是一个新现象,也是一个信号。
年度报告环节一如既往地展示成就:新芽城文化融合指数提升17%;记忆和解中心处理了过十万起历史创伤案例;因果仲裁庭成功调解三千七百件因果债务;维度观察站“明心站”保持稳定通信……
但接着是问题环节。妖族代表铁爪(如今已从记忆污染中完全恢复)报告:“祖地阴影整合计划遇到瓶颈。虽然敖广长老取得了进展,但整合度比预期慢4o%。有些阴影意识开始失去耐心,威胁要强行突破封印。”
仙族代表墨衡大师补充:“灵殇尘研究伦理委员会否决了37%的研究申请,主要原因是风险过高。年轻研究员们抱怨限制太多,阻碍了突破性进展。”
人族代表墨晨(如今已头花白)的声音最沉重:“资源再生度持续低于预期。初步分析认为,战争对四界地脉造成的损伤比想象更深,有些可能是永久性的。按照当前度,五十年规划中关于资源自给自足的目标无法实现。”
幽冥代表孟无咎最后言:“轮回系统虽然稳定,但转世等待队列越来越长。因为有太多灵魂选择‘因果清偿’路径,在转世前希望通过各种方式了结债务,这大大降低了轮回效率。”
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原定规划与现实展出现了系统性偏差。
报告结束后,会议主席(轮值至仙族的白羽,那位退出复兴会后反而获得更高声望的学者)宣布进入自由辩论环节。
第一个举手的是严暮云。
“主席,各位代表,”他站起来,声音清晰有力,“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原规划基于战后的紧急状况和对战争创伤的深刻认知,这我们尊重。但现在,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我们的认知不同,我们的诉求也不同。”
他调出全息图表:“这是战后出生人口的数据:三十岁以下人群占总人口的38%。其中,混血比例达到21%,在新芽城等融合实验区更是过5o%。对这一代人来说,四界的传统边界已经模糊,我们渴望的不是恢复战前的状态,而是创造全新的状态。”
会场里响起低语。许多老一辈代表面露不悦。
“所以,”严暮云继续说,“我们年轻代表联合提议:对五十年规划进行中期重大修订。具体包括:第一,加高维技术应用研究,特别是时痕结晶和灵殇尘的实用化;第二,放宽对传统边界和血脉纯洁性的限制,促进更深度的融合;第三,重新评估资源战略,考虑更多技术创新方案;第四,建立代际对话机制,确保年轻一代的声音被充分听取。”
提案简洁有力,直指核心。严靖杰看到,会场中过三分之一的代表明显表示支持——都是年轻面孔。
反对声音立刻响起。一位人族老将军站起来:“年轻人,你们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那些技术如果滥用,后果不堪设想!谨慎不是胆小,是智慧!”
妖族长老附和:“血脉传统是我们身份的根基。融合可以,但不能以丢失自我为代价!”
仙族保守派代表:“高维技术涉及宇宙法则,轻率应用可能引连锁反应。观察者文明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辩论迅升温。年轻一代指责老一辈“过度谨慎”“固步自封”“被恐惧支配”;老一辈指责年轻人“鲁莽”“缺乏敬畏”“不懂代价”。
严靖杰一直沉默观察。他看到的不只是代际冲突,而是文明展方向的根本分歧:是要在旧框架内谨慎修复,还是勇敢地走向未知的新框架?
“严大人,”白羽主席转向他,“作为五十年规划的主要制定者,您有什么看法?”
全场的目光聚焦过来。
严靖杰缓缓站起。他六十七岁了,身姿依然挺拔,但白已生,眼角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听到了两边的声音,”他平静地说,“都有道理,但都不完整。”
他调出自己准备的数据:“先,关于资源问题。确实,地脉损伤比预期严重。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转向风险技术。我们应该先探索所有低风险方案:更高效的循环利用、跨生态系统的资源互补、基于新芽城经验的生活方式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