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文武两套留守班底的核心任命,已然清晰。荀彧主政青州,张辽主军;荀攸主政徐州,徐晃主军。军政分离,又强调协作,且两州负责人荀彧、荀攸是叔侄,张辽、徐晃皆为简宇信任的大将,这套架构在理论上兼顾了忠诚、能力、效率与平衡。
简宇回到主位,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文官武将,新旧面孔,此刻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最后的总结与命令。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始终沉默端坐的曹操和刘备身上。炭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让他的眼神显得愈深邃难测。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安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悠长,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又仿佛在酝酿着更重要的言辞。他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一见的、带着几分诚挚、几分期许,也暗藏机锋的笑容:
“青徐之事,关乎根基,不得不慎,不得不细。如今,总算有了个章程。”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在曹操和刘备脸上停留,“至于孟德,玄德……”
被点名的两人立刻微微挺直身体,做出倾听状。
“你二人,随我征战或相知经年,皆乃国士之才,麒麟之选。将你们困守于一州之地,打理些钱粮刑名、剿匪安民的琐碎事务,实在是屈才了,更是浪费。”简宇的语气变得热切起来,仿佛在描绘一幅壮丽的蓝图,“当今天下,九州崩裂,天子蒙尘,奸雄并起,胡虏窥边。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百废待兴,万机待理。北伐袁氏以清河北,南镇荆扬以靖江表,内修政理以苏民困……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关乎国运的大事?哪一件,不需要世之杰、王佐之才来共同筹划,鼎力施行?”
他目光灼灼,看着曹操:“孟德,你胸有韬略,腹藏甲兵,通晓军务、财政、吏治、权谋,乃是不世出的枭雄……不,是能臣!”
他似不经意地改口,更显意味深长:“困于兖青,已是龙游浅水;若能立于朝堂,参赞枢机,其能挥的作用,岂是区区一州可比?”
他又看向刘备,语气更加温和:“玄德,你仁德布于四海,信义着于天下,深谙民间疾苦,善于抚众安民,更难得的是,始终心怀汉室,忠贞不二。让你在徐州,是安了一州之民;让你回朝堂,参与大政,却是能安天下之心,树百官之范!此等大用,岂是刺史之位可限?”
这一番话,将“带走”两人,彻底包装成了“大用”、“重用”、“不可或缺”。既给了两人天大的面子,占据了道义和情感的制高点,又让任何人都难以反驳——难道你们不愿意为更大的事业、为天下苍生效力,而只想偏安一隅做土皇帝吗?
曹操几乎在简宇话音刚落的瞬间,便已离席起身。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滞涩,但那股沉淀下来的气势,却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凝重无比。
他走到堂中,对着简宇,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沙哑而清晰,充满了感慨:
“丞相……此言,真如晨钟暮鼓,操之聩!操,一败军归降之虏,苟全性命于刀斧之下,已是丞相天高地厚之恩。数月来,得丞相不弃,以友待之,以国士期之,操每思及此,皆愧悔惶恐,无地自容。如今,丞相不念旧恶,竟愿以军国大事相托,许操随侍左右,略尽绵薄……此恩此德,堪比再生!操,纵是顽石朽木,亦知感佩!日后,但有所命,水火不避,刀斧不辞!操,必以残年朽骨,竭尽驽钝,辅佐丞相,安定社稷,以报丞相知遇于万一,亦稍赎前愆于九泉!”
这番话,情真意切,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将“败军之虏”、“残年朽骨”挂在嘴边,几乎是将自己的尊严完全捧出来,任简宇踩踏,以换取绝对的“安全”与“信任”。他的表情控制得极好,那深刻的自责、无比的感激、以及愿意肝脑涂地的决心,都显得无比真实。
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深垂的眼帘下偶尔一闪而逝的、冰冷如铁的光芒中,窥见一丝别样的心绪。
刘备的动作比曹操慢了半拍,但同样迅而郑重。他离席,走到曹操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深深躬身,声音不如曹操那般沙哑激昂,却带着一种更易打动人的温厚与诚挚:
“备,本涿郡一织席贩履之鄙夫,因缘际会,得遇丞相,拔于行伍,委以方面,常恐才德不济,有负厚望,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徐州数年,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稍安局面,然此皆丞相威德所及,天子洪福所庇,备何功之有?今丞相不嫌备鄙陋,愿携备回朝,使备得以亲聆教诲,参与国是,此乃备梦寐以求而不敢请之事!徐州能得公达先生与徐将军这般大贤大才治理,必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备亦可彻底安心,追随丞相骥尾,略尽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于万一!日后,必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备的言辞,同样将姿态放得极低,突出自己的“出身寒微”和“蒙受厚恩”,强调对徐州交接的“安心”,并表达对未来的“竭诚效力”。他的表情比曹操更加“外露”,眼圈甚至微微泛红,显得情感充沛,令人动容。
看着眼前这两位历史上翻云覆雨的枭雄,此刻都对自己躬身俯,言辞恳切,简宇的心中并无多少志得意满的畅快,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警醒。他知道,眼前的顺从,有多少是迫于形势,有多少是韬光养晦,又有多少是包藏祸心,谁也无法真正看透。
曹操的演技已臻化境,刘备的真诚亦足以以假乱真。将他们带离根基之地,放在身边,是控制风险的必要手段,但如何真正“用”好这两把锋利无比也危险无比的双刃剑,让他们在朝堂的规则下为自己所用,而非在某一天割伤自己甚至反噬,这才是对他政治智慧最大的考验。
“好!好!好!”简宇连说三个“好”字,大步上前,一手扶起曹操,一手扶起刘备,脸上洋溢着看似毫无芥蒂的、热忱的笑容,“得二位倾心相助,何愁天下不定,汉室不兴!你我君臣同心,其利断金!日后朝堂之上,正要多多倚重二位!”
他握着两人的手臂,用力摇了摇,仿佛真是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挚友。
“既如此,”简宇松开手,回到案几后,神色一正,“三日后,大军开拔,回师洛阳!文若,公达,文远,公明,青徐之事,就全权托付给你们了!”
“谨遵丞相令!”堂下众人,无论是即将留守的,还是准备随行的,齐齐躬身应诺。
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会议,就此结束。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行礼,依次退出这间仍残留着无形硝烟与沉重压力的议事堂。
走出刺史府高大的门楼,深秋午后略带凉意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卷动着庭前那几株高大银杏树的金黄叶片,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声轻微的叹息。阳光依然明亮,却已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带着一种迟暮的温暖,将众人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青石铺就的广场上。
曹操在台阶前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户外的光线。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草木清冽和远处市井气息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他没有立刻走下台阶,而是转过身,再次抬头,望向那庄严的刺史府门楣,目光在那块“徐州刺史府”的匾额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深邃难明,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建筑,看到了某些更遥远的、已然逝去的图景。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花白的鬓在风中微微拂动。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正好与身旁落后半步、同样停下脚步的刘备目光相遇。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随即自然分开,如同偶然交汇又迅错开的溪流。
“玄德,”曹操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友好的淡淡笑意,“此番回京,路途遥遥,倒是个向丞相多多请教治国用兵之道的良机。你我也可趁此机会,好好叙叙旧。当年雒阳一别,转眼已是数载春秋,世事白云苍狗,令人感慨啊。”
刘备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他惯常的、温煦而真诚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秋日的寒意:“孟德所言,深合备心。备才疏学浅,正需向孟德与丞相时时请益。至于叙旧……当年讨董之时,孟德的英姿,备至今记忆犹新。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能追随丞相,与孟德一同为国效力,解民倒悬,方是男儿应有的担当。”
两人的对话客气而周到,一个感慨时光,一个展望未来,都将“过往”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那些争夺、猜忌、乃至兵戎相见,都真的已随风而逝。他们并肩,缓缓步下台阶,身影在斜阳下渐渐合拢,又随着步伐分开,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疏远的距离。
荀彧与荀攸落在后面一些。荀彧的脚步有些迟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洞开的府门,又望向前方曹操即将消失在街角的、略显孤寂的背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深蓝色的袍服在秋风中轻轻摆动,衬得他身形愈清瘦,仿佛一株即将被秋风吹折的修竹。
荀攸走到叔父身边,并未催促,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低声道:“叔父,城外风凉,还是早些回驿馆吧。青州路远,赴任之前,尚有许多文书需要交接、许多情况需要了解。”
荀彧缓缓转回头,看向身旁这位年轻的侄子。荀攸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的、近乎无欲无求的平静。荀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这张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别的东西,但他失败了。
最终,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欣慰、感慨与难以言喻的疲惫的笑意,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公达说的是。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
叔侄二人不再多言,转身,向着与曹操、刘备相反的方向,缓步离去。他们的背影,在铺满金黄落叶的街道上,渐渐拉长,一个沉重,一个从容,最终汇入稀疏的人流,消失不见。
张辽、徐晃、高顺、华雄等武将,则早已雷厉风行,大步流星地离开,铠甲铿锵,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他们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军人接受命令后的坚毅与果断。对他们而言,新的驻地,新的职责,意味着新的挑战,也意味着新的功业机会。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怀或犹豫。
简宇独自留在大堂之上,没有立刻离开。他缓缓踱步到那扇面向庭院的高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银杏,金黄的叶片如蝴蝶般翩然落下。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无法完全驱散他周身散出的那种孤高与深不可测的气息。
简宇的影子如同幻影般,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走进来,按剑侍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如山。
“兄弟,”简宇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都安排妥当了?”
“当然。”影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他手中的剑,不出鞘时温润,出鞘则寒芒慑人,“各军开拔序列、沿途粮草补给、关键隘口守卫、以及……曹操及其家眷、主要僚属的车辆、护卫、随行人员,均已按你吩咐,专门安排妥当,由子龙将军亲自负责,确保万无一失。”
“嗯。”简宇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投向窗外。一片硕大的、形状完美的金黄银杏叶,被风卷着,打着旋,最终轻轻贴在了窗棂上,微微颤动。
“带走了山林中最凶猛、也最聪明的两只老虎,留下了看山的人和守山的犬。兄弟,你说,这山,从此就能高枕无忧了吗?看山的人,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占山为王的虎?守山的犬,又会不会被新的豺狼引诱,或者,反过来噬主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赵云,更是在问这不可测的未来。
影子沉默了片刻,按剑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紧了一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抬起眼,望向简宇的背影,那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仿佛与窗外苍茫的秋色融为一体。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坚定。
“你之所虑,自是深远。然,虎离山林,爪牙虽利,终须依人而食;犬守山门,但得主人不时巡视,赏罚分明,喂以肉,示以威,则犬知忠义,亦知畏惧。至于看山之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既受丞相重托,享朝廷爵禄,名位已极,若仍生异心,则非人也,乃国贼也。届时,自有王法,自有……利剑。”
简宇闻言,终于缓缓转过身。暮色中,他的脸庞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他看着另一个自己,这位他十分信任的人,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放松的、带着些许暖意的笑容。
“利剑……”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点了点头,“不错。规矩,赏罚,还有……悬在头顶的利剑。我的兄弟,你总是能说到点子上。”
他不再多言,整了整衣袍,迈步向门外走去。影子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