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曹仁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玄铁盔与冰冷的城墙砖石撞击,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耳中轰鸣,唯有喉头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证明着方才那锥心刺骨的绝望并非幻觉。
“将军!”
“子孝将军!”
惊呼声瞬间炸响,压过了城头死一般的寂静。离得最近的牛金一个箭步冲上前,魁梧的身躯在曹仁倒地前堪堪将其托住。夏侯渊脸色剧变,挣脱亲兵的搀扶,踉跄扑来,伤口崩裂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却浑然不觉。
“医官!快传医官!”牛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单膝跪地,让曹仁的头枕在自己臂弯。只见曹仁面色金纸,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唇角、胸前战袍上,那喷溅出的鲜血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
那曾经冷硬如铁铸的脸庞,此刻瘦削得只剩下嶙峋的轮廓,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灰败之气。
周围的亲兵将领乱作一团,有人慌忙去寻医官,有人徒劳地想擦拭曹仁脸上的血污,更多人则僵立原地,望着主将倒下身影,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茫然与死寂。
城下,简宇军阵肃杀,鸦雀无声,那种沉默比震天的鼓噪更令人窒息。远处河滩上,车胄、史涣两颗头颅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嘲弄地凝视着这座即将陷落的孤城。
“水……拿水来!”夏侯渊嘶哑地低吼,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蘸了亲兵递上的皮囊中的清水,颤抖着去擦拭曹仁唇边的血迹。冰凉的触感似乎起到了些许刺激,曹仁喉结滚动,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浓密染血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那双眼眸,曾经燃烧着焦虑与警惕的火焰,此刻却像是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余烬,只剩下一片浑浊、空洞的死灰色。他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牛金写满焦灼的黑脸,掠过夏侯渊蜡黄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掠过周围一张张或惊恐、或绝望、或麻木的面孔。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痛涌入脑海——程昱那羞愧垂的姿态,那声“天意如此……陈登他……罢了……”的绝望叹息,如同毒针般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徐州……后路……完了。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重量,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再次压垮。
他嘴唇翕动,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牛金急忙将耳朵凑近。
“……扶……扶我起来……”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
“将军!您……”牛金欲言又止。
“扶我……起来!”曹仁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眼中陡然迸出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厉色。他伸出颤抖的、指节依旧泛白的手,死死抓住牛金的铁甲臂鞲,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撑起身体。
牛金和另一名亲兵连忙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让他背靠着冰凉的垛口坐下。曹仁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受伤的内腑,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喘息了片刻,才重新积聚起一丝力气。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将领们。这些追随他征战多年的面孔,此刻都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下。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动摇,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曹仁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简宇……奸贼……诛心之计……尔等……可信?”
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风掠过城头的呜咽。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城下那严整的敌军,指向那两颗狰狞的级,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徐州……消息未明……岂可……自乱阵脚……此刻若降……或弃城……我等……皆为砧板之肉……死无葬身之地!”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量,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淬火的短刃,逐一逼视着麾下将领:“我曹子孝……受主公重托……镇守此城……唯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番话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之后,他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众人。
牛金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个粗豪的汉子眼圈泛红,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吼道:“末将愿随将军死战!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夏侯渊捂着伤口,脸色苍白,却挺直了脊梁,声音虽弱,却斩钉截铁:“渊,亦愿同死!岂能让简宇小儿看轻了我等!”
有了带头的,其余校尉、军司马相互对视一眼,看到主将虽重伤濒死,却仍存死志,心中那股被绝望压制的血气也被激出来。求生的本能固然强烈,但军人的荣誉、对主将的忠诚,以及明白投降也未必有活路的现实,让他们做出了选择。众人纷纷跪倒在地,甲胄碰撞声一片:
“愿随将军死战!”
“誓与下邳共存亡!”
……
声音起初参差不齐,带着悲怆,但很快汇聚成一股决绝的声浪,在死寂的城头回荡,竟暂时压过了城下的肃杀之气。
曹仁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部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悲凉,更有一种解脱。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时刻了。他缓缓点了点头,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各就各位……备战……”
说完,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靠在垛口上,眼睛半阖,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但那只满是血污的手,却依然死死按在佩剑的剑柄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苍白。阳光照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雕塑般的、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倔强与悲壮。
城头,残存的曹军士兵默默地捡起掉落的武器,重新站上垛口后的战位。无人喧哗,只有金属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绝望并未消散,但却转化成一种冰冷的、与城同殉的沉默决心。风卷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吹过,下邳城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不说曹仁决意死守到底,先说说徐州如何易主。
时值秋末,淮北之地已透出凛冽寒意。徐州城头,“曹”字大旗在干燥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守军甲胄鲜明,巡逻队伍络绎不绝,看上去固若金汤。
州牧府内,药味浓郁。夏侯惇独眼缠着厚厚的麻布,斜倚在榻上,仅存的右眼虽依旧锐利,但脸色苍白,不时因伤口牵扯引起的剧痛而微微抽搐。那日徐州城下的冷箭,不仅废了他一只眼,更让这位以勇猛着称的悍将暂时失去了驰骋沙场的能力,这比身体的创伤更让他焦躁难安。
“元让将军,还需静养。”程昱坐在榻前矮凳上,面容清癯,眉头微蹙,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递过去。他语调平稳,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简宇主力兵临下邳,虽暂未直接攻击徐州,但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心头。
“静养?如何静养!”夏侯惇声音沙哑,带着烦闷,挥手推开药碗,药汁溅出些许,“简宇大军陈兵泗水,子孝在下邳苦苦支撑,我却在此地……唉!”他一拳砸在床沿,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程昱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放回案几,缓声道:“将军乃徐州支柱,唯有您早日康复,方能稳定军心。下邳城坚,子孝将军善守,短期内当无大碍。我已加派斥候,广布眼线,简宇若有异动,绝难瞒过我们。”
这时,车胄与史涣二人身披戎装,大步走入室内,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车胄面容刚毅,向夏侯惇和程昱抱拳行礼:“将军,程先生。城外三十里,现敌军踪迹,看旗号是刘备、关羽、张飞所部,约有数万人马,已安营扎寨,与我军前沿哨所对峙。”
史涣接口道,他气质较车胄文弱些,但眼神精明:“观其态势,似是牵制,并未急于进攻。只是……营垒布置得颇为严密,不像是虚张声势。”
夏侯惇独眼一瞪:“刘大耳?哼!丧家之犬,也敢来捋虎须!若非某家……”他又愤愤地捶了一下床榻。
程昱抬手示意夏侯惇稍安毋躁,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车、史二将:“刘备此来,正在意料之中。此乃简宇‘围点打援’之策,或以疑兵牵制我徐州兵马,使我等不敢全力救援下邳。传令各营,谨守城池,深沟高垒,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易出战。尤其要盯紧关羽、张飞,此二人万人敌,不可小觑。”
“末将明白!”车胄、史涣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