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夜色如墨,将徐州城紧紧包裹。刺史府书房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那一声砸裂梨木桌案的巨响余韵似乎还在梁柱间低徊,混合着地上溃兵留下的污秽腥臭,以及灯油燃烧时特有的焦糊味,构成一种不祥的预兆。
夏侯惇伟岸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狼藉之中,那只皮开肉绽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他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箱般的沉重嘶鸣,额角青筋暴起,突突跳动。
那双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虎目,此刻已是一片赤红,密密麻麻的血丝不仅布满了眼白,更仿佛要渗出血来,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里是滔天的怒火、锥心的刺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战局的深深忌惮。
“黄忠……刘赪……”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屈辱感。夏侯尚持重沉稳的面容,夏侯杰虽急躁却充满活力的身影,在他眼前交替闪现,最终化为溃兵口中那惨烈到不真实的画面:被女子戏耍般斩杀,被老卒一刀连人带枪劈断!这不仅仅是败仗,这是将夏侯氏一门的颜面踩进了泥泞里!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骨因紧咬而棱角分明。不能乱!绝对不能乱!他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吞噬理智的悲愤中挣脱出来。他是主帅,是徐州防线的支柱,他若先垮了,这徐州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他再次睁眼时,眼中的狂乱已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所取代。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桌案,扫过飞溅得到处都是的公文、兵符,最终落在那面巨大的徐州舆图上。“小沛”的位置,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个溃烂的伤口,正在不断渗出黑色的脓血,并向东蔓延。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嘶哑地开口,不再是咆哮,而是低沉、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每个字都从冰封的河床下挤出:“来人。”
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亲卫队长脸色苍白地探头进来,显然心有余悸。“将军?”
“清理干净。”夏侯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另外,传程昱、曹仁、乐进,前来议事。告诉他们,军情如火,迟延者——斩。”
“诺!”亲卫队长不敢多言,连忙挥手让两名侍卫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始收拾残局,自己则飞奔出去传令。
夏侯惇不再理会身后琐碎,他走到水盆边,将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猛地浸入冰冷的清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伤口钻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却也使得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血水迅染红了盆中清水,他凝视着那扩散的红色,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苍鹰。
小沛失守,不仅仅是丢了一座城,死了两员将。这意味着西线门户洞开,简宇的兵锋可以毫无阻碍地直指东方。彭城!他的思维飞运转,根据多年的沙场经验判断着局势。彭城是徐州北部的军事枢纽,扼守水陆要冲,妙才(夏侯渊)虽在,但贼军新胜,士气如虹,加之敌将手段诡异……妙才若因小沛之败而急于雪耻,恐会中了对方诱敌之计。彭城若再有闪失,则徐州北部屏障尽失,下邳危矣,整个徐州防线将彻底崩溃!
必须增援彭城!而且,必须是他夏侯惇亲自去!不仅要稳住防线,更要寻找战机,不惜一切代价,挽回颓势,用敌人的血来洗刷这份耻辱!
他从水中抬起手,随意扯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草草将伤口缠绕了几圈,白色的布条迅被鲜血浸透。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干脆利落。
很快,门外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程昱、曹仁、乐进三人联袂而至。一踏入书房,尽管地面已被简单清理,但那股混合着血腥、污秽和木头碎屑的古怪气味,以及那明显缺了一角的、露出狰狞断茬的梨木桌案,还有夏侯惇那虽然缠着布巾却依旧渗血右手,无不昭示着刚才这里生过何等剧烈的风暴。
三人的脸色瞬间凝重到了极点。程昱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深邃的目光快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夏侯惇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脸上,他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曹仁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白,虎目中射出愤怒与悲痛交织的光芒,他与夏侯兄弟情同手足,此噩耗无疑让他心如刀绞。乐进则是一脸铁青,嘴角紧抿,周身散出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战意和杀气。
“元让将军!”三人齐齐抱拳行礼,声音沉重。
夏侯惇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三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有力:“情况,尔等想必已知晓。小沛失守,夏侯尚、夏侯杰……力战而亡。”他的语调有微不可察的一丝颤抖,但迅恢复平稳。
他走到舆图前,用未受伤的左手食指,重重地点在“彭城”之上,出“咚”的一声闷响:“贼军下一步,必是东进,夺取彭城,打通进犯我徐州腹地的通道!彭城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让话语中的分量沉入每个人心中,然后开始下达命令,语快而清晰,不容置疑:
“程昱!”
“某在!”程昱踏前一步,躬身应道。
“你智计深远,沉稳持重。我命你留守徐州刺史府,总揽后方一切政务!粮草辎重调度、民夫征用、城内治安维稳,一应由你决断!”夏侯惇的目光紧紧锁定程昱,“尤其要警惕城内那些鼠两端的士族豪强,小沛败讯传来,难免有人心生异志。给我盯紧了,若有任何异动,无论涉及何人,先斩后奏,绝不姑息!徐州城的内稳,我就交给你了!”
程昱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坚定而沉着:“将军放心!程昱在此,必保后方无虞,粮道畅通。若有差池,昱提头来见!”
“曹仁!”夏侯惇目光转向。
“末将在!”曹仁声如洪钟,带着凛然之气。
“下邳乃我徐州根基之地,更是我军退路所在,万不能有失!我予你精兵一万,你即刻星夜返回下邳,坐镇城中!”夏侯惇的指令极其明确,“加固城防,多备擂石滚木,深挖壕沟!广陵方向,亦不可不防!严密戒备,无我亲笔手令,不得调动下邳一兵一卒!你可能做到?”
曹仁单膝跪地,抱拳过头,斩钉截铁地吼道:“将军!曹仁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下邳若失,仁必自刎以谢将军!”
“好!”夏侯惇低喝一声,最后看向乐进,“乐进!”
“末将在!”乐进踏前一步,眼中战火熊熊,他渴望战斗,渴望为同袍复仇。
“点齐三万精兵!你为先锋,多派斥候,探查彭城以西敌情动向!明日卯时造饭,辰时三刻,大军开拔,随我亲赴彭城!”夏侯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决绝的杀伐之气,“我要亲自去会一会那黄忠、刘赪,看看他们项上头颅,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坚硬!此战,关乎徐州存亡,吾等需奋勇当先,有进无退!”
“末将遵命!必为先锋,踏平敌阵!”乐进慷慨激昂,声震屋瓦。
分派已定,夏侯惇环视三位股肱之臣,目光最后落在舆图上彭城的位置,沉声道:“小沛之败,是我夏侯惇统兵无方,愧对主公,愧对夏侯氏列祖列宗!此耻,唯有血洗!彭城,便是决战之地!望诸位各司其职,同心戮力,挫敌锋芒,扬我军威!”
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悲壮。尽管初战受挫,损兵折将,但此刻的夏侯惇,仿佛一尊被彻底激怒的远古战神,那双健全的虎目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和与城偕亡的决绝。他坚信,凭借自己的武勇,加上夏侯渊的善战、乐进的骁锐,必能在彭城之下,扭转战局。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隐忧,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悄然浸透了他的心底。那是对未知敌将的忌惮,也是对这场骤然恶化战局的深深忧虑。只是,这丝忧虑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他心中唯有增援彭城、与敌决一死战的信念。
“都去准备吧!”夏侯惇挥了挥手。
程昱、曹仁、乐进再次行礼,神色凝重地退出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夏侯惇一人。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散乱的丝和染血的战袍。他望向西方,那是小沛的方向,也是彭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
“彭城……”他低声自语,缠着染血布巾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棂,“我来了。”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前方等待他的,并非预想中的力挽狂澜,而是一场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更加惨痛的人生噩梦。
另一边,简宇大营,中军帐内,烛火通明,已是子夜时分。
帐内空气凝重,混合着燃烧的牛油烛特有的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巨大的徐州舆图悬挂在主营帐的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简宇并未安坐于主位,而是背对着帐门,负手立于地图前。他的身形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沉静而慑人的力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牢牢锁定在“彭城”二字上。那里,即将成为决定徐州命运的巨大漩涡中心。亲兵统领悄无声息地步入,低声道:“丞相,庞德将军与曹性将军已在帐外候命。”
简宇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他微微颔,声音平静无波:“让他们进来。”
帐帘掀起,两员战将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踏入。
当先一人,身形魁梧异常,宛如一座移动的铁塔,正是庞德庞令明。他面容刚毅,线条如斧凿刀刻,久经沙场的风霜刻印在眉宇之间,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内敛,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着常服,未着甲胄,但那股百战悍将的凛冽气息已充盈帐内。作为早已归心、深受简宇倚重的大将,他此刻神色平静,带着对主公交托任务的专注与期待。
落后他半步的,则是曹性。身材精干,动作矫健,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透着一股猎手般的敏锐与冷静。
“末将庞德(曹性),参见丞相!”二人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在寂静的帐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