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所有经历过大战的老兵,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着担架的民夫僵在原地,正在包扎伤口的救护兵抬起了头,挥舞工具修复工事的士兵们站直了身体。他们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了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对强大力量的天然敬畏,有对未知的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期盼已久的、如释重负的欣喜。援军,真正的主力,终于到了!
张辽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召虎风雷刃上的血污,听到这声音,他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那双因激战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出锐利的光芒。他与不远处的赵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期待。
高顺则依旧面无表情,但他那挺直如松的身姿,以及陷阵营士兵们下意识收紧的阵型,都显示出他们对这支即将抵达的力量的重视。张合丢下手中正在查看的破损盾牌,波才也停止了呵斥士兵,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西方那烟尘尚未完全落定的地平线。
先闯入视野的,是一排移动的、如同茂密森林般无边无际的旗帜海洋!各色各样的将旗、牙旗、队旗、认旗,在午后渐强的秋风中猎猎狂舞,五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却自有一种森严的章法,彰显着这支军队庞大的规模、严密的建制和昂扬的士气。
紧接着,如同钢铁潮水般漫过远方低缓土坡的,是无穷无尽、盔明甲亮的步兵方阵!这些士兵们身着统一的制式铠甲,手持长枪或刀盾,迈着沉重有力、整齐划一的步伐,每一步踏下,都加剧着大地的震颤。
他们沉默无言,但那股如山如岳、不可撼动的雄浑气势,已经扑面而来,让观者心旌摇动。在步兵方阵的两翼,是数量更为庞大的骑兵队伍,骑士们控马技术极其娴熟,保持着紧凑而富有攻击性的队形,数千乃至上万匹战马的马蹄同时敲击大地,汇成了那闷雷般轰鸣声的主源。
更后方,是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装载粮草、军械、营帐的牛车、马车,以及更多的后续部队,蜿蜒如长龙,显示着这支军队强大的持续作战能力。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最前方,一杆格外高大、醒目、玄色为底镶着金边的大纛旗,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在队伍最前方迎风招展。旗帜中央,一个以金线绣成的、斗大而气势磅礴的“麹”字,在秋日略显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散出一种无上的权威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这面大旗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力量的象征。
大旗之下,一员大将顶盔贯甲,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亮、唯有四蹄雪白的乌骓马之上。此人身形魁梧雄壮,即使端坐马背,也显得比周围亲卫高出一头。他面容精悍,肤色是因常年戎马生涯而晒成的古铜色,颌下短髯如钢针般虬结,根根见肉。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骇人,如同翱翔于苍穹的鹰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顾盼之际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养成的凌厉气势。
他并未刻意释放杀气,但那股从无数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浸透骨髓的威严与压迫感,已经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让前方迎接的所有人,从将领到士兵,都感到呼吸为之一窒,心生凛然。此人,正是这支大军的最高统帅,声威赫赫的扬武将军——麹义!
他的身旁,稍后半个马头,是一位身着青色文士长袍、腰悬玉佩、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的中年男子。他目光深邃沉静,如同古井无波,仿佛眼前这千军万马的宏大气势,也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丝毫涟漪。正是深受倚重的军师荀攸,荀公达。另一侧,则是副将成公英,他神色稳重,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前方的战场和城池,显露出干练的将领风范。
这支庞大的军队在距离谯郡城墙约三里之外的一片开阔地上,随着中军一声低沉悠长的号角,如同一个整体般,缓缓停了下来。动作整齐划一,数万人马由极动转为极静,整个过程除了甲胄兵刃不可避免的轻微碰撞和战马的响鼻声,竟再无大的喧哗,显示出令人惊叹的严明纪律和训练水平。大军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无数面战旗在风中鼓荡出的猎猎巨响,如同无数头猛兽在低声咆哮,更添肃杀之气。
麹义在荀攸、成公英以及数十名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亲卫精锐簇拥下,策马越众而出,缓缓来到城下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修罗场边缘。他勒住马缰,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地浓烈的杀气与血腥,人立而起,出一声裂石穿云般嘹亮的长嘶,前蹄在空中虚踏几下,才重重落下,稳稳站定,喷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雾气。
麹义端坐马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最冷静的解剖刀,开始缓缓地、仔细地扫视眼前这片惨烈的战场。他看到了被烈火焚烧得只剩下焦黑骨架的营栅残骸,看到了被尸体和杂物几乎填平的、泛着暗红色的护城河,看到了谯郡城墙上密如蜂巢的箭垛、被巨石砸出的缺口、以及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正在搬运尸体、表情麻木的士兵,掠过那些缺胳膊少腿、出痛苦呻吟的伤员,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迎上前来的张辽、赵云、张合、高顺、波才等人身上。他的目光在五人身上一一扫过,尤其是在高顺以及他身后那支即便经过惨烈战斗、依旧保持着钢铁般沉默和严整阵型的陷阵营士兵身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张辽作为代表,率先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因疲惫和厮杀而有些沙哑,但依旧洪亮:“末将张辽(赵云张合高顺波才),恭迎麹将军、军师、成公先生!”
其余几人也齐齐躬身行礼。
麹义端坐马上,只是用握着马鞭的手随意地抬了抬,算是回礼,从喉咙里出一个短促的“嗯”声。他的目光并未在张辽等人身上过多停留,而是再次投向了远方——纪灵大军撤退的方向。
此刻,那里只剩下天地相接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烟尘,和一片空茫死寂的原野。他精心策划,不惜让张辽、赵云冒险先行吸引注意,自己亲率主力日夜兼程,就是为了能够及时赶到,以雷霆万钧之势,与纪灵主力进行一场决定性的会战,一举将其击溃,奠定胜局。
他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交锋的场景,期待着用纪灵的人头来铸就自己的又一场辉煌胜利。
然而,现实是,他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他赶上的,不是预想中两军对垒、金戈铁马的宏大战场,而是一片狼藉的战后废墟,和一条已经逃远的“狐狸尾巴”。
期待中的功勋、畅快淋漓的厮杀,全都化为了泡影。一种计划彻底落空的强烈郁闷,一种积蓄了全身力量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与烦躁,还有一种被敌人如此“乖巧”地避开的羞辱感,开始像毒蛇一样在他心中噬咬、积聚。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度阴沉下来,原本就如刀削斧劈般的面部线条变得更加冷硬。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原本的审视光芒渐渐被一种骇人的寒光所取代,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温度陡降。连他胯下那匹神骏的乌骓马,似乎都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怒意,不安地打着响鼻,刨动着前蹄。
站在他马前近处的张辽、高顺等百战宿将,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如同北极寒风般凛冽的杀气,心中不由得一凛,暗道不好,深知这位主将性情骄悍刚愎,此刻计划落空,怕是已动了真怒。
周围的亲兵和更低级的军官更是被这股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头都不敢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场中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哼!”麹义从鼻孔里出一声极其沉重、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冷哼。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块万载寒冰,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缩。他握着马鞭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捏得白,马鞭的鞭梢在微微颤抖,显然正在极力压抑着即将爆的雷霆之怒。
“好个纪灵……滑不溜手,跑得倒快!”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火山爆前的压抑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将军星夜兼程,马不停蹄,本想与他在这谯郡城下决一死战,见个真章!他倒乖巧,闻着点风声,便如丧家之犬般遁走!真是……扫兴至极!可恼!”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功败垂成的巨大失望,一种被对手轻视(至少他这么认为)的强烈愠怒。那股压抑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在他周身盘旋,让所有人都确信,此刻若有一支纪灵的偏师出现在眼前,必将承受他毁灭性的怒火。
就在这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之际,大军本阵侧后方,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员小将,年纪虽轻,却英姿勃,猿臂蜂腰,身穿一套精致的火红战袍,外罩银甲,策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如同一团流动的火焰般疾驰而来。
此人正是统领此次大军前锋精骑的孙策。他显然也是刚刚从前沿侦察归来,脸上还带着疾驰后的红晕和一丝未能接敌的懊恼。他勒住马,感受到现场凝重的气氛,又看到麹义阴沉的脸色,聪慧如他,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麹义和荀攸行礼,声音清亮却带着几分不甘:“启禀将军、军师!末将奉命哨探前方二十里,纪灵败军已远遁,队形虽乱,但断后兵马严整,斥候难以靠近。看来……确是追之不及了。”
他汇报时,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中闪过一丝遗憾,仿佛在为自己麾下精锐骑兵无用武之地而惋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宝剑,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对战斗的渴望。
几乎同时,从大军后方,一员气质沉稳、面容刚毅的将领也策马而来。他身着规整的制式铠甲,虽不耀眼,却一丝不苟,正是负责统筹全军后勤辎重、押运后军的于禁。于禁的到来悄无声息,与孙策的张扬形成鲜明对比。
他先是远远观察了一下战场情况,又看了看麹义的脸色和场中气氛,这才不疾不徐地上前,向麹义、荀攸等人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将军,军师。后军及辎重车队已按预定计划,在西南五里外依地形下寨,壕沟、鹿角均已开始布置,粮草军械清点无误,可随时供应大军所需。”
他的汇报简洁务实,目光扫过眼前惨烈的战场时,眉头微蹙,流露出对伤亡和物资损耗的职业性评估,但更多的是一种处变不惊的沉稳。他补充道:“看来纪灵已退,我军虽未竟全功,然城池得保,主力无损,已是万幸。”
这话既是对事实的陈述,也隐隐带有安抚麹义之意,只是不如荀攸那般巧妙。
孙策的懊恼和于禁的务实,更衬托出麹义“有力无处使”的郁闷。他刚想对于禁、孙策说些什么,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就在众人噤若寒蝉之际,一直静默旁观的荀攸,轻轻一夹马腹,驾驭着坐下温顺的青骢马,上前半步,与麹义的乌骓马几乎并列。他脸上带着一种温和而从容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仿佛丝毫没有受到麹义那骇人杀气的影响。
他先是温和地看了一眼孙策和于禁,对他们点了点头;而后他的目光扫过张辽、高顺等浴血奋战的将领,向他们投去赞许和安抚的一瞥,微微颔;然后他才从容不迫地转向面沉似水的麹义,声音平和舒缓,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巧妙地洗涤、化解着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紧张因子:
“将军暂且息怒。攸观将军眉宇间有郁结之色,可是因那纪灵未曾焚香沐浴、列阵相迎,反而望风而逃,以致将军有力难施,故而烦扰?”
麹义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瓮声道:“公达何必明知故问!正是如此!枉我一番苦心部署,昼夜兼程,竟无用力之处!如同蓄力一击,却打在了空处!岂不令人可恼!可恨!”他越说越气,握着马鞭的手又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