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铺开一卷质地细腻、专用于上奏的素白帛书。老管家已经悄然回来,在一旁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研墨,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书房里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董承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提起那支御赐的狼毫笔,笔管温润,此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源于内心极致的屈辱、愤怒和挣扎。他要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自己过去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彻底否定,是对敌人的无耻献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中翻腾的怒火、不甘和恐惧强行压下,试图将自己代入一个“真正”的、被蒙蔽后惊惧交加的“待罪之臣”的角色。
落笔。
“臣承诚惶诚恐,顿百拜,泣血上奏陛下:”
写下开头,他的手稳了一些,但内心依旧在剧烈交战。
“臣今日惊闻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等辈,竟包藏祸心,勾结外逆,图谋不轨……臣每思及此,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写到这里,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识人不明”的痛悔,笔锋变得沉重。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与王子服等人密谋时的场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如今都化作了泡影,而自己却要亲手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王子服……种辑……非是董某不义,实是……形势比人强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但他笔下的字迹却愈“恳切”。
“臣与彼等虽有同僚之谊,然未能察其奸佞于未萌,臣之昏聩失察,罪莫大焉!恳请陛下罢黜臣一切官职爵禄,交付有司严加勘问,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写下“罢黜一切官职爵禄”时,他的笔尖猛地一顿,一大滴墨汁晕染在素帛上,如同他心头滴下的血。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奋斗半生所得,如今却要亲手放弃。“忍……忍一时之辱……”他反复告诫自己,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力,才继续写了下去。
最艰难的部分来了。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简宇接到这份奏表时,那脸上可能会露出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嘲讽的笑容。一股恶气直冲顶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再次呕出血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甚至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简宇逆贼!你不得好死!”他在心中疯狂咒骂。但最终,理智,或者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情感。他再次落笔,笔触变得异常“虔诚”和“感激”:
“幸赖天佑我大汉,简丞相明察秋毫,忠勇冠世,于危急之时,果断出手,犁庭扫穴,将此等逆贼一网打尽,使社稷转危为安,功在千秋!臣虽待罪之身,亦感佩莫名,对将军之神武,敬仰无以复加……”
写下这些谄媚到令人作呕的词句时,董承的脸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胃里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种灵魂被玷污的强烈不适。但他强迫自己将这些文字视作武器,视作麻痹敌人的迷药,视作自己绝地求生的唯一盾牌。
终于,奏表写完。董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握着笔的手颤抖不止,最终无力地松开,狼毫笔滚落在书案上,留下一条难看的墨迹。
他仔细地、逐字逐句地又检查了一遍这份“投降书”和“效忠信”。语气是否足够惶恐悔恨?对简宇的赞美是否足够肉麻真诚?确保无误后,他取过自己的国舅印信,蘸满朱红印泥,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盖在了帛书的落款处。那方鲜红的印章,如同一个耻辱的标记。
他用颤抖的手将帛书卷好,取过特制的火漆,在烛火上融化,仔细地滴在封口处,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
书房内,重归寂静。烛火摇曳,将董承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简宇的大军,不日必将抵达长安。
董承瘫在椅中,望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灰色曙光,心中没有一丝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是一场用尊严和屈辱换来的、极其危险的赌博。赌的是简宇是否会暂时被他的表演所迷惑,赌的是他能否在这滔天巨浪中,抓住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绝望如同窗外的夜色,依旧深重。但一缕顽强的、不甘就此灭亡的意志,如同那即将燃尽的烛火,仍在董承的心底,微弱而固执地燃烧着。
执行完对内肃清、对外示弱的策略后,董府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府门紧闭,护卫林立,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下人们行色匆匆,低头不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恐惧,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府邸。
董承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那份言辞恳切、自请其罪的奏表已然工工整整地誊写完毕,就放在书案之上,只待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
最近,他度日如年,一方面要强压内心的滔天巨浪,维持表面的镇定;另一方面,还要时刻留意府外的风声,提防着简宇或满宠的下一步动作。
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即便合眼,也多是王子服等人血淋淋的惨状或简宇冷峻的面容入梦,使得他本就因急火攻心而受损的身体,更添了几分虚弱,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午后,他再次审视了一遍奏表,确保字字泣血、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屈辱感席卷而来。他需要暂时离开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书房,哪怕只是片刻。于是,他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信步向后堂走去,希冀能在内院寻得一丝短暂的安宁。
后堂相较前院,少了几分肃杀,却同样冷清。庭园中的花木似乎也感知到了府中的压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夕阳的余晖穿过廊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董承正欲穿过连接前后堂的抄手游廊,忽听得假山石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间或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带着一丝轻佻的笑声。这在他如今听来,格外刺耳。府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自危,是谁敢在此处嬉笑私语?
他眉头一皱,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循声靠近。绕过一丛茂密的湘妃竹,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只见他的心腹家奴秦庆童,正与他的侍妾云英紧挨着站在假山背光的阴影处。秦庆童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讨好与逾越的得意,而云英则半低着头,脸颊绯红,一手抚着鬓角,眼波流转间满是风情。秦庆童的手,竟看似无意地搭在云英的袖口上,姿态亲昵至极!
董承的脑子“嗡”的一声,连日来积压的焦虑、恐惧、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如同火山般轰然爆!他苦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狂怒!他这边厢在为家族的存亡苦苦挣扎,这些卑贱的奴仆和妾室,竟敢在背后行此苟且之事,简直罪该万死!
“好个狗奴才!好个贱人!”董承目眦欲裂,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秦庆童和云英吓得魂飞魄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分开。秦庆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老、老爷……小的……小的只是路过,和云英姐姐说、说两句话……”
云英更是花容失色,泪珠瞬间滚落,也跟着跪倒,泣不成声:“老爷恕罪……妾身、妾身……”
“闭嘴!”董承气得浑身抖,手指着二人,对闻声赶来的几名健壮家丁厉声吼道,“给我拿下!拿下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尤其是这秦庆童,给我往死里打!”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秦庆童和哭哭啼啼的云英捆缚起来。秦庆童的求饶声变成了绝望的哀嚎,他知道,按照家法,与主家妾室私通,绝对是死路一条。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内院的董夫人。她急急忙忙赶来,只见丈夫怒冲冠,状若疯虎,而秦庆童已被按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乱棍打死。
董夫人是个精明且顾全大局的女子,她深知府中现今的处境。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董承的胳膊,低声急道:“老爷!老爷息怒!此刻万万不可冲动啊!”
董承正在气头上,猛地甩开夫人的手,吼道:“此等败坏门风的狗贼,留他何用!”
董夫人死死拽住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老爷!您冷静想想!如今府外是何等光景?满宠的人说不定就在外面盯着!府内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您此时若因家丑而杖杀家奴,消息一旦传开,府中下人见您手段如此酷烈,岂不更加恐惧?若是因此导致大批仆役叛逃,甚至有人为了自保而去向简宇告密,那我董府才是真的完了!为了一个奴才,冒此奇险,值得吗?!”
夫人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董承沸腾的怒火稍稍降温。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面无人色的秦庆童,又看看周围家丁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夫人说得有理。此刻,稳定压倒一切。若因小失大,导致内部崩溃,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强行压下杀意,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指着秦庆童,对家丁下令:“将这狗奴才重打四十脊杖!打完了,锁进后园那间堆放杂物的冷房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至于这贱人……”他厌恶地瞥了云英一眼,“拖回房去,严加看管,日后再行落!”
“是!”家丁们领命,将哭嚎的秦庆童拖到行刑的长凳上,厚重的刑杖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背上、臀上,出沉闷的“啪啪”声。秦庆童起初还惨呼求饶,到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四十杖打完,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去了那座阴冷潮湿、蛛网密布的冷房,用粗大的铁链锁住了手脚。
云英也被丫鬟婆子们强行带回了内室软禁起来。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董承心中的郁愤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未能尽泄怒火而更加憋闷。他忽略了秦庆童在被拖走时,那昏厥前投向他的、那充满了刻骨怨毒的一瞥。
是夜,月黑风高。整个董府笼罩在沉重的寂静中,只有巡夜家丁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冷房内,秦庆童从剧痛中醒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伤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臀部,火辣辣地如同被烙铁烫过。铁链冰冷的触感和狭小空间里弥漫的霉味,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愤恨。他对董承的恐惧,此刻已全部转化为了滔天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