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对此毫无察觉,他心中的波澜已然平复,只剩下破釜沉舟后的坚定。他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帐外,秋夜寒凉,朔风凛冽。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中军大帐的方向,目光坚定如铁。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烧正旺,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荀攸手捧刚刚拟好的最后一封奏章,立于案前,声音平稳地诵读着其中颂扬天子圣德、彰显王师威武的词句。简宇端坐于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柏木案面,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眼。
就在荀攸读到“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西陲遂平,此乃社稷之幸也”这一句时,异变悄然而生。简宇身侧,那盏落地青铜连枝灯投下的、原本清晰稳定的影子,边缘处忽然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水波般的扭曲。
一道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郁的墨色,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自那片阴影最深处悄然渗出,无声无息地滑过铺着兽皮的地面,精准而迅地融入了简宇脚下那片因身体遮挡而形成的、更浓重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生在呼吸之间,没有带起一丝风,没有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光线都似乎未曾被扰动。近在咫尺的荀攸,学识渊博,感知敏锐,却对身后这乎常理的暗影流动毫无察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奏章。
唯有简宇,在影子彻底回归融合的刹那,正在轻敲桌面的指尖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信息如流光般一闪而过。他面色未改,依旧平静地听荀攸读完了整篇奏章,甚至就其中几个用词提出了精到的修改意见,声音平稳如常。
待荀攸领命,恭敬地携着奏章草稿退出大帐,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内外声响,帐内重新只剩下简宇一人时,他才缓缓向后,靠在了铺着白虎皮的宽大胡床椅背上。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但若有精通精神力量的高手在此,便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无形无质、却玄妙无比的精神链接,正在他与自身影子之间建立、共鸣。
影子所“见”所“感”的一切——马腾帐内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酒气与挣扎、那沉重的叹息、捶打桌案的闷响、回忆起子女部将时脸上闪过的温情、最终拔刀立誓那一刻眼中迸的决绝火焰——所有这些画面、声音、甚至情绪,都如同亲历,清晰地回流到简宇的识海之中。
片刻之后,简宇缓缓睁开了眼睛。帐内烛火的光芒映照在他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焰。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弧度。
那不是喜悦的笑,也非嘲讽,而是一种棋手看到最关键的一子落下,局势彻底导向预期轨道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意味。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自语,气息拂动案头烛火微微摇曳:
“善。心志已坚,再无反复。如此……计划,方可畅行无碍。”
几日后,距离长安还有一日行程。
时近黄昏,旷野上的风声带着深秋独有的凄厉与萧索。一轮巨大的、赤红如血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那片起伏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土黄色山峦之后。天地间被染上了一层壮丽而悲怆的橘红色,连云彩都仿佛被点燃,在天边燃烧着最后的绚烂。
新建的营寨依着一处缓坡而立,旌旗招展,栅栏森严。简宇独自一人,登上了营寨中央那座高达五丈的简陋望楼。木质楼板在他的战靴下出“嘎吱”的轻响。他挥手示意守卫的士兵退至楼下,此刻,这方寸之地,只属于他一人。
凛冽的朔风立刻扑面而来,比地面上猛烈数倍,吹得他玄色绣金纹的大氅向后猎猎狂舞,如同张开的巨大蝠翼,也吹乱了他额前几缕未被玉冠束住的墨。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微微刺痛,但他浑然未觉。
他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姿如标枪般挺直,深邃的目光,穿越脚下连绵起伏的营帐、袅袅升起的炊烟、如蚁群般移动的士兵,牢牢地锁定在东方。
那里,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度褪去鲜艳的色彩,如同鲜血渗入沙土,化为暗淡的紫绀,最终被从大地边缘弥漫开的、沉沉的靛蓝色夜幕吞噬。而就在那天地交接的遥远地平线上,一片浩瀚无垠的、朦胧的昏黄光晕已然浮现。
那光晕并不明亮,却绵延广阔,静静地铺陈在那里,如同沉睡的巨兽缓慢呼吸时鳞甲间透出的微光——那是长安,是未央宫与无数里坊的灯火汇聚成的光芒,是大汉帝国跳动了四百年的心脏所在。
望楼之下,是十数万大军驻扎的营寨点燃的万千篝火与灯笼,火光连成一片,人声、马嘶、金属碰撞声隐约可闻,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一种紧绷的、引而不的活力。而东方那片沉默的、庞大的光,却散着一种古老、威严而又令人心悸的沉寂。两种光,一近一远,一喧一静,形成了奇异的对峙。
简宇就站在这光与暗、动与静的分界线上。清冷的星子开始在三寥的天幕上渐次闪现,星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即将归家的喜悦,没有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没有对明日未知命运的忧虑。只有一片极致的、如同万丈寒潭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冲破冰封的暗流,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巨大能量在无声地凝聚。
明日,当太阳再次升起,他的大军将兵临那座伟大的城下。是盛大的凯旋,隆重的封赏,还是图穷匕见的摊牌,血雨腥风的搏杀?或者,这一切本就一体两面,同时上演?
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要站成一座永恒的雕塑。夜风越来越冷,卷起沙尘打在望楼的木柱上,出细碎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明日……”一声低语,消散在风里,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蕴含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明日,将是另一番天地。而他,已立于这天地变局的中心,准备落下那决定性的棋子。
长安城,董府密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上紧绷的桑皮纸,在铺着精美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昏黄黯淡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和焦虑气息。
国舅董承正背着手,在室内缓缓踱步。他身着常服,但腰间依旧束着代表身份的玉带,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因兴奋而泛着红光。
一名心腹家奴刚禀报完探马带回的消息:简宇大军已至一日程外,明日晌午前即可抵达长安。董承闻言,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着猎人即将看到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灼热光芒。
“好!好!终于回来了!”他停下脚步,抚掌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音,“去备车!不……更隐秘些,备两顶不起眼的小轿,我要立刻去……”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和面孔,“去王子服府上!再派人知会种辑、吴硕、吴子兰,让他们务必在王府等候,有要事相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简宇志得意满、接受百官迎接之时,那突如其来的“清君侧”之举,将如何让其身败名裂。
而自己,将凭借陛下密诏和这场“功”,一举取代简宇,成为这大汉朝廷真正的掌舵人。想到得意处,他甚至觉得这密室都有些气闷,迫不及待想要出去,呼吸一下那即将由他主宰的天地间的空气。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密室那扇隐蔽的侧门被猛地撞开!不是他期待的心腹回报,而是府上的老管家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老管家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浸湿了花白的鬓角,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扶正,嘴唇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竟一时不出清晰的声音。
董承心头猛地一沉,那抹得意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化为惊疑:“混账东西!慌什么?!成何体统!”他厉声呵斥,试图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不祥预感。
老管家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地毯,抬起惊恐万状的脸,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大、大人!不、不好了!满宠……是满宠!他、他带着北军精锐,如狼似虎,把……把王将军、种大人、吴大人他们……全、全抓走了!”
“什么?”董承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出一声闷响。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麻木。
“你……你说清楚!抓了谁?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都抓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一个名字吐出,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是……是!四位大人……一个没漏!就在半个时辰前,同时动的!说是……说是涉嫌勾结凉州残部,图谋不轨!”老管家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噗——”董承急火攻心,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小口鲜血,溅在身前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深斑。他精心修饰的胡须也沾染了血沫,显得狼狈不堪。
他方才还在勾勒的宏图伟业,那依托于这四位核心党羽方能实施的完美计划,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柄无形巨锤砸得粉碎!王子服掌控的部分宫禁守卫,种辑在朝中的舆论造势,吴硕、吴子兰联络的各方势力……
所有这些精心布置的环节,随着这四人的被捕,顷刻间土崩瓦解!
完了!全完了!简宇人还未至,仅仅凭借留守长安的爪牙,便已精准地斩断了他最依仗的臂膀!这哪里是抓捕?这分明是简宇隔空挥来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抽得他眼冒金星,抽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密室内,龙涎香的甜腻气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隐去,黑暗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董承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中某个虚无的点,仿佛能听到自己野心坍塌的轰然巨响。最后,一口鲜血喷出,董承晕倒在地。正是:
臂膀尽折风雷,方惊棋局已天倾。
欲知董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