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丞相!”庞德这才直起身。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帐内明亮的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他那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庞!浓眉虎目,鼻直口方,下颌留着短须,不是昔日马腾麾下那头号猛将、以勇烈忠义着称的庞德庞令明,又是何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穿着汉军的铠甲?!他怎么会对简宇如此恭敬,口称“末将”?!
成公英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彻底僵化,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他张着嘴,手指颤抖地指着庞德,喉咙里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已经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极限!
简宇似乎很满意成公英这震惊到极点的反应。他亲自引着庞德,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几乎石化的成公英面前,用他那特有的、平静中带着无尽深意的声音问道:
“成公先生,且看……眼前此人,你可还认得?”
成公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庞德脸上,从对方的眉宇,到眼神,再到那熟悉的身形,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他,这就是那个曾与马并称西凉双璧、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庞令明!绝无虚假!
庞德也看向成公英,他的眼神复杂,有感慨,有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明主后的坚定与坦然。他迎着成公英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不等成公英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庞德已经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挚,开口劝道:
“成公先生,久违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成公英那惨白失神的脸,语气变得恳切而沉重:“先生乃智谋之士,当知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天下纷扰,群雄并起,然庞德观之,能称英雄、有廓清寰宇之志、安定天下之能者,唯简丞相一人而已!”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马腾、韩遂,虽为一方豪强,然其志不过割据西凉,争强斗狠,互相倾轧,何曾有过半分匡扶天下、救济黎民之心?其器量之小,格局之窄,先生身处其中,难道还不明白吗?”
庞德的目光变得锐利,直刺成公英内心最彷徨犹豫之处:“丞相神文圣武,算无遗策,胸怀四海,仁德广播。庞德不才,弃暗投明,归顺丞相,方知何为明主,何为大道!先生之大才,远胜庞德十倍,难道就甘心随韩文约那等猜忌之主,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最终玉石俱焚吗?”
他最后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跟着韩遂走向绝路,何不效仿庞德,弃暗投明,转投丞相麾下?以先生之才,必得丞相重用,届时方能一展平生所学,助丞相平定天下,成就一番不世之功业,方不负先生胸中所学啊!”
庞德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重鼓,擂在成公英的心头。尤其是出自庞德之口——这个以西凉闻名的忠勇之将,他的归降和劝说,其分量远比简宇亲自招揽要重得多!
成公英看着庞德那真诚而坚定的眼神,听着他那自肺腑的劝告,再回想简宇那深不可测的智谋和如今已明朗无比的天下局势……他心中的那座名为“犹豫”和“固执”的堡垒,终于开始剧烈地摇晃,出现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看神色平静、智珠在握的简宇,又看看一脸诚恳、已然真心归附的庞德,再想想困守郿县、犹自做着渔翁得梦的韩遂……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名为“希望”的微光,在他那死灰般的眼眸深处,悄然点燃。
成公英内心的震撼与动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庞德的现身与归顺,无疑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对旧阵营最后的幻想壁垒。然而,数十载形成的忠诚惯性以及对“背主”之名的天然抵触,仍如无形枷锁,束缚着他的决断。
他抬起依旧带着几分涣散与迷茫的眼睛,死死盯住庞德那张坚毅而坦荡的面容,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一字一顿地问道:“庞令明!你……你乃西凉闻名之虎将,素以忠勇着称!难道……难道就只因简丞相势大,智谋高深,你……你便背弃旧主,转投麾下?你往日之忠义,莫非……莫非皆是虚言不成?!”
这话问得极为尖锐,甚至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成公英死死盯着庞德,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羞愧或虚伪。帐内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又因这直指核心的质疑而微微紧绷。赵云、典韦等人微微蹙眉,但见简宇依旧神色平静,便也未出声呵斥。
被如此质问,庞德却并未动怒。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感慨,有唏嘘,更有一种勘破迷雾后的释然。他缓缓摇了摇头,虎目之中精光湛然,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带着西凉风沙的粗粝与真实:
“成公先生,你此言差矣。”
他向前踏出半步,距离成公英更近了些,目光灼灼,仿佛要照进对方灵魂深处:“若仅因丞相势大谋深,能征善战,我庞德庞令明,或许会敬服,会畏惧,但绝不会如此心甘情愿,跪地称臣,誓死效忠!”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终于得以宣泄的情绪:“先生问我为何归降?好!那我今日便告诉先生,真正让我庞德折服,让我心甘情愿弃了那西凉军旅,转投丞相麾下的,并非仅仅是丞相的武功谋略!”
庞德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他环顾了一下这肃穆而温暖(相较于西凉军营的肃杀)的中军大帐,又仿佛透过帐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先生,你我在西凉多少年了?见惯了些什么?”他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我们见惯了沙场喋血,袍泽昨日还并肩而战,今日便已马革裹尸,不,更多是曝尸荒野,任由豺狼啃噬!他们的家小呢?失了顶梁柱,顷刻间便家破人亡,冻饿而死,或被豪强欺凌,谁曾管过?士兵的命,在西凉诸将眼中,如同草芥!”
“我们见惯了将领之间,争功诿过,勾心斗角,甚至背后捅刀!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为一座城池、几百匹战马反目成仇!何曾有过同心协力,共图大业?”
“我们更见惯了马腾将军与韩遂将军!”庞德提到这两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望与疏离,“他们时而称兄道弟,时而刀兵相向,分分合合,所为者何?不过西凉一隅之地,不过眼前蝇头小利!何曾有过半分廓清寰宇、安定天下的雄心壮志?跟着他们,今日不知明日事,永远困在这互相倾轧的泥潭之中,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
这一连串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打着成公英的心。因为庞德所说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他亲身经历、感同身受的西凉现实!那种残酷、那种无奈、那种令人窒息的无望感,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
说到这里,庞德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端坐主位、静默倾听的简宇,眼神中瞬间充满了由衷的敬服与炽热的光芒:
“但是,在丞相这里,不一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现新天地般的激动与确信:
“在这里,我看到了士兵的尊严!丞相立下规矩,凡阵亡将士,必妥善收殓安葬,立碑纪念!其家眷,由官府抚恤赡养,子女可入学读书,免遭欺凌!士兵们知道,他们即便战死,家人亦有所依,他们是在为守护自己的家园和未来而战,而非毫无意义地送死!”
“在这里,将领们也会争功,但争的是战场上的斩将夺旗,是运筹帷幄的奇谋妙策!是各凭本事,光明正大!丞相麾下,麹义之傲,徐荣之猛,子龙之忠勇,文则之稳健,还有公达先生、文和先生等谋臣,大家或许性情各异,但皆一心为公,同心协力,共辅丞相成就大业!何曾有如西凉那般龌龊内斗?!”
庞德越说越是激动,他甚至伸手指了指这灯火通明、温暖整洁的中军大帐,又指了指帐外依稀可闻的、规律而充满生机的巡夜脚步声:
“丞相本人,更是与士卒同甘共苦!我亲眼所见,丞相能与最低等的兵卒同锅而食,询问冷暖;能与将领们彻夜商讨军机,毫无架子!他的志向,绝非偏安一隅,而是要扫平群雄,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最后,庞德转向已成公英,目光炯炯,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成公先生!你说,这样的主公,这样的阵营,这样真正将兵将当作人来看待、有着廓清寰宇之壮志明主,如何不让我庞德心服口服,誓死相随?!我庞德并非背弃忠义,而是弃暗投明,寻得了真正值得效忠的明主与大道!”
成公英彻底呆住了。他脸上的挣扎、犹豫、颓废,渐渐被一种巨大的震撼和深沉的思索所取代。庞德那番掷地有声、饱含真情实感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又似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炽烈阳光,猛地照进了他那已被失败、绝望和迷茫充斥的心田。
他僵立在那里,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唯有胸膛内心脏狂跳的震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庞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与他这大半生在西凉军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严丝合缝地重叠、印证!
那些曝尸荒野、无人收殓的同袍;那些一夜之间失去顶梁柱、旋即家破人亡的军属凄厉哭喊;马腾、韩遂表面称兄道弟、背后互相捅刀的虚伪与狭隘;为了蝇头小利便可掀起战端、视人命如草芥的短视与残忍;还有那永无休止的内斗倾轧,让人身心俱疲、看不到丝毫希望与光明的窒息感……这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深陷其中却又无力改变的冰冷现实!
而反观简宇这里……
士兵的尊严,阵亡后的抚恤,家眷的保障……将领间的和睦与堂堂正正的竞争……与士卒同甘共苦的统帅……以及那“扫平群雄,一统天下,还百姓太平”的恢弘志向!
这鲜明的对比,如同冰与火,天堂与地狱,粗暴地撕裂了成公英过去几十年构建起的认知壁垒。他原本以为,乱世之中,残酷与倾轧才是常态,所谓的仁义道德不过是虚伪的面纱。可如今,庞德的话和眼前这汉军营寨的森严与生气,却活生生地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在乱世中,依然能坚守秩序、尊重生命、追求光明的可能!
成公英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心灵冲击和激动!他那双原本死灰、空洞的老眼,此刻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先是剧烈地闪烁、挣扎,继而渐渐焕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悔恨、醒悟、以及……强烈向往的复杂光彩!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庞德,再次聚焦在那位年轻丞相的身上。这一次,他看的不再是简宇的深不可测的智谋,也不是那令人敬畏的威严,而是试图透过那平静的外表,去窥探其内在的格局与胸怀。
他看到的是包容——对他这个刚刚还施展拙劣反间计的敌营谋士的招揽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