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情感如同藤蔓,死死缠绕心脏。他有多久没尝过这碗药的苦了?有多久没听过娘亲的唠叨了?青石村的血夜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而此刻幻境,竟将那伤疤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从未结痂的血肉,然后温柔地敷上这碗名为“过去”的麻药。
他缓缓抬手,碗沿抵住干裂的嘴唇。
“别喝!”识海中,钟灵尖利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那是心魔渊的引魂汤!喝下去,你的道基就完了!”
碗中的药汁荡漾,倒映的年轻面容突然扭曲,变回如今的白魔纹,眼神挣扎。
“陌小子!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九宫步》第三变‘星移’练熟了没?”洪亮的嗓门带着戏谑从院外传来。一个穿着油腻道袍、头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老头,拎着个酒葫芦,一脚踹开篱笆门,晃晃悠悠走了进来。他腰间挂着个破旧的阵盘,几枚算筹从破口袋里支棱出来。
韩老!
林陌瞳孔猛地收缩。手中的药碗“啪”一声掉在地上,苦涩的药汁溅湿了粗布鞋面。
韩老几步跨到床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重,却带着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的亲切:“什么瘟?被村头李寡妇勾了魂了?赶紧起来!老子今天心情好,教你点压箱底的东西!”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碎裂的陶碗和药汁,撇撇嘴,“啧,又糟蹋你娘的好药!回头罚你多练三个时辰!”
他一把揪住林陌的胳膊往外拖。那手掌的温度、力道,甚至指缝里沾染的劣质酒气和机油味,都和记忆中分毫不差!林陌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体内混沌道力应激流转,几乎要本能地将这幻象震碎,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压住。
院子角落,那方熟悉的青石磨盘旁,韩老醉醺醺地比划着,唾沫横飞:“看好了!‘星移’不是让你瞎蹦跶!要借地脉之力,懂不懂?脚踩坤位,神引巽风,腰转离火,气贯中宫!像这样——”他看似随意地一步踏出,枯瘦的身影瞬间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下一刻已诡异地出现在磨盘另一端,连衣角都没带起一丝风!
“错了错了!你脚下生根了?挪!不是跳!气要活!身要轻!”韩老不满地嚷嚷,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滴落。“当年老子靠这步法,在‘迷魂涧’七个金丹老魔的围堵下,硬是遛了他们三天三夜!你小子要是练好了,将来逃命…呃…是周旋!对,周旋!就多了几分把握!”
他挤眉弄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鲜活的气息。林陌怔怔地看着,看着这个无数次在绝境中为自己指明方向、最终在问道仙门外以残阵自爆、用生命为他撕开生路的老人。记忆里韩老自爆时撕裂夜空的火光,与眼前醉醺醺却生机勃勃的身影重叠、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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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韩老…”干涩的声音从喉咙挤出。
“叫师父!”韩老瞪眼,又是一巴掌拍来,这次拍在肩膀上,“虽然老子没收你当徒弟,但教你这么多,叫声师父亏了你了?”他嘿嘿笑着,浑浊的老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林陌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混沌钟在丹田内疯狂震颤示警,钟灵尖锐的嘶鸣几乎要撕裂识海:“主人!醒醒!这是陷阱!他在引动你的执念!”
执念?是啊,对逝去亲情的眷恋,对如山师恩的愧疚,对无法挽回之物的无尽遗憾……这些被深埋于血海深仇之下的脆弱,此刻被幻境精准地挖掘出来,熬制成最甜美的毒药。
“陌儿,韩老,吃饭了!”娘亲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暖意。
韩老一把勾住林陌僵硬的脖子,酒气喷在他脸上:“走走走!先填饱肚子!你娘炖的鸡,那可是一绝!吃饱了才有力气挨老子的揍…呃…是练功!”
林陌被半推半拽着走向冒着热气的灶房。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岁月静好,从未被鲜血染红。
灶房内光线昏黄,土灶里柴火噼啪,跃动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跳动的影子。粗木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却香气扑鼻的菜肴:一盆炖得烂熟的野菌山鸡汤,油亮的鸡皮泛着诱人的焦黄;一盘清炒带着露水气的时蔬;还有一碟腌得恰到好处的脆萝卜。
娘亲围着那条熟悉的旧围裙,正用木勺小心地撇去汤面上的浮油,侧脸在灶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韩老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主位,抓起筷子就戳向鸡腿。
“急什么!陌儿还没坐呢!”娘亲嗔怪地用勺柄敲了下韩老的手背,转头招呼林陌,“陌儿,快坐下,趁热吃。”她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袖管上,眼中瞬间蓄满心疼的水光,“你这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这手…”
那目光,如同最柔软的针,刺得林陌心脏猛地一缩。他沉默地坐下,左手拿起筷子。
“嗨!这小子皮实着呢!”韩老满不在乎地撕下鸡腿,塞进嘴里大嚼,含糊不清地说,“少只手怕啥?老子当年被仇家追到绝龙渊,肠子都流出来了,还不是用阵盘绞了根树藤捆巴捆巴,照样爬出来宰了那三个王八蛋!”他油乎乎的手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破旧阵盘,出沉闷的响声。
林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块阵盘上。盘身遍布划痕,边缘还有几处焦黑的灼痕,一枚代表“坤”位的算筹裂开了一道细纹——正是韩老自爆本命阵盘阻挡血煞门元婴长老时留下的痕迹!幻境竟连这细节都完美复刻!
“陌儿,尝尝这个。”娘亲舀了一大勺金黄的鸡汤,连带着一块最嫩的鸡脯肉,放进他面前的粗陶碗里。温热的香气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在外面…可有人给你炖汤喝?”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藏不住的酸楚。
林陌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了玄天圣地药园旁的小屋,想起了苏清玥笨拙地守着药罐,被烟火熏得咳嗽连连,只为给他熬一碗疗伤的灵药。想起了她捧着碗,指尖烫得微红,眼睛却亮晶晶地催促他快喝的样子。那些画面与眼前娘亲关切的脸庞重叠,温馨得让人沉溺,也锋利得足以割裂理智。
“有。”他低声回答,声音沙哑,“有人…给我熬过药。”
“哦?”娘亲眼睛一亮,带着点好奇和欣慰,“是个姑娘家吧?多大了?性情如何?对你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最朴素的关切。
“她…”林陌喉头滚动,眼前仿佛看到苏清玥在冰棺中苍白的面容,心口那点微弱的魂火。混沌钟烙印疯狂示警,提醒他这一切皆是虚妄,是深渊在啃噬他意志的毒牙。但那份被刻意遗忘的、对“家”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很好。”他垂下眼,看着碗里漂浮的油花,“性子有点清冷,但…心很暖。她给我熬药,教我剑法…也为我…”他顿了顿,将“挡过元婴一击,燃尽剑魄”几个字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模糊的低语,“…付出很多。”
“那就好,那就好啊…”娘亲欣慰地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遇到好姑娘,要懂得珍惜。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你平平安安,将来…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的目光充满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小院里孩童嬉闹的场景。
“安稳?”韩老嗤笑一声,灌了口酒,酒渍顺着胡须滴落,“这小子天生就是块惹祸的料!安稳?下辈子吧!不过…”他话锋一转,浑浊的老眼透过醉意,带着一丝洞悉的清明看向林陌,“小子,听老子一句。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有些人,遇上了就是劫数,也是造化。护好她,别像老子似的,本事没学到家,到头来…想护的人都护不住…”他声音渐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落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阵盘上那道代表“死门”的焦黑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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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心头剧震。韩老从未提及过他的过往,但这幻象的话,却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害怕自己不够强,害怕重蹈覆辙,害怕最终也护不住棺中的苏清玥!
“韩老…”他抬起头,想说什么。
“行了行了!吃饭!食不言寝不语!”韩老不耐烦地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惫懒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深沉从未存在。
一顿饭在温暖却又无比煎熬的诡异氛围中结束。碗筷撤下,娘亲在灶台边忙碌着收拾。韩老剔着牙,跷着二郎腿,看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和升起的星子。
“小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眼神却异常清醒,不再有半分醉意,“老子这套‘九宫锁天阵’的阵盘,跟了我一辈子,也毁得差不多了。”他解下腰间那块布满伤痕的破旧阵盘,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出轻响。“里头压箱底的那点东西,上次在仙门外头…差不多也抖落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