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来了几位:一个爱医道的,说想编《妇人常见症治》;一个善织造的,带来了改良的提花机小样;还有一个沉默的,只问了句“北美可有女子老而无依”,得到“有,但她们互相照顾”的回答后,默默流泪,叩退下。
最后来的,是位谁也没想到的人物——已故太傅的遗孀,赵老夫人,八十有三了,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进来。
“老身冒昧。”老夫人声音沙哑,“只想问陛下一句:您办这赏月会,是真想听女人说话,还是做给朝臣看的姿态?”
刘混康起身,亲手扶老人坐下:“开始或有姿态之意,但现在,是真想听。”
老夫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道:“老身十六岁入宫为女官,侍奉过三位皇帝,见过七位皇后。有贤德的,有骄纵的,有聪慧的,有愚钝的。但无论哪一种,最后都困在那四方宫墙里,成了‘该有的样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陛下若真要立后,老身只求一事:让她是个‘人’,不是个‘样子’。”
说罢,颤巍巍起身,行礼告退。
四、月下独思:有穷的宫阙
人散尽时,已近丑时。
刘混康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水榭中。蜡烛燃尽,只剩月光,如凉水铺满地面。
他想起北美那些女子:哥老会里管账的寡妇,铁匠铺拉风箱的女儿,学堂教孩童认字的混血母亲,还有朝霞盟里,石光明说过“遇事不决可听克劳迪娅之见”的那位罗马圣女。
她们都不完美。有的脾气暴,有的眼界窄,有的固执己见。但她们都在“做事”——在具体的生活里,解决具体的问题,在局限中,拓出一点空间。
“立后……”
刘混康低声念着这两个字。按常理,他该选一个最能平衡朝局、最能繁衍子嗣、最符合“国母”标准的女子。但今夜听了那些话,他忽然觉得,若真这么做了,和奥托造阳娃有什么区别?造一个“完美的皇后”,放在后宫里当摆设,当象征,当工具。
可他是大宋皇帝。后宫不可能永远虚悬,子嗣问题终究要面对。
“有穷……”他念起自己写的这个词。
是啊,皇帝的身份是有穷的,必须履行某些责任。但在这有穷里,能不能……有点不同?
他忽然想起云娘那句“白天信书,晚上信希望”。
也许,皇后也可以有“白天”和“晚上”?白天是国母,履行仪典、主持内宫、生儿育女;晚上……可以是一个人,有自己喜欢的事,有自己的见解,甚至有自己的“事业”——哪怕只是管管庄子、编编医书、改良织机。
这想法太大胆,会遭朝野非议。
但刘混康摩挲着那枚枫叶标本,笑了。他在北美五年,学的就是“在规矩里找裂缝,在裂缝里种点新东西”。
远处传来打更声。
他起身,走出水榭。月光下,御花园里纸灯笼还亮着大半,那些矮几上残留着果核、杯盏、女子落下的手帕、孩童丢下的竹马。凌乱,但有生气。
一个老太监躬身过来:“陛下,可要收拾?”
“不急。”刘混康说,“留到天亮,让太阳也看看。”
他走过那架齐特琴,随手拨了一下。琴弦震颤,余音在空园里回荡,惊起宿鸟,扑棱棱飞过月轮。
明日早朝,张汝弼们肯定还会进谏。曹宪们还会反驳。他会听着,然后也许会说:“朕想了想,皇后之事,不急。倒是女子识字、算账、学技之事,可先议议。”
当然会吵翻天。
但没关系。他在北美学会了:有些事,不是一锤子定音,是日复一日地敲打,像打铁,每一锤都让铁块变一点形状。最终成器时,已不是最初设计的模样,但更合用。
他抬头看月。月亮正行过中天,清辉洒满宫阙。
这重重宫阙,也是一件大器。住了无数人,困了无数人,也正在被无数人,用各自的方式,悄悄敲打出新的形状。
而他这个皇帝,也许该学的不是“塑造”,而是“倾听”——听那些敲打声,听那些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微弱却执拗的声音。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中秋过了,但月亮,明天还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