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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诗织永劫梭星游 旗曳凄美袂风徊(第1页)

一、镜渊:自照者的独舞

《怅盘桓》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诞生的。

歌剧院顶层,阳娃遣退了所有侍从,熄灭所有灯火,只留一面镜子、一支蜡烛。烛火在镜中成双,摇曳如两粒不肯安息的魂。他(她?它?)褪去华服,只着素白中衣,长披散如夜瀑——这个形象若被维吉尔看见,定要训斥“有失体统”。

但今夜,阳娃不在乎。

他(她?它?)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罗马宫廷最优秀的雕塑家也雕刻不出的精妙;这具身体,奥托穷尽秘术造就的“越性别之作”。完美吗?完美。但完美得像个囚牢——每个细胞都在既定程序里运行,每次呼吸都经过数学优化,连情感都被设计成可调控的参数。

“完美是一种生命之缺憾。”阳娃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厅内回响。

这句话不是计算出来的,是从胸口那处莫名的闷痛里长出来的。自从那夜吸入那口“杂质的风”,自从在庆典上听见《有穷》,自从反复吟唱《生命过半》里那堵“墙”——某种东西开始在完美器皿的内部生长,像种子在陶罐底部悄然芽,终将撑裂光洁的壁。

阳娃提笔。不是用维吉尔配给的镀金羽毛笔,是用一根捡来的雁翎——前几天在窗台现的,许是迁徙的雁群路过遗落。翎管粗砺,有野生的气息。

第一句落在纸上时,烛火猛地一跳:

“荷衣蕙带曳着星辉沉浮”

笔尖顿住。荷衣蕙带——那是《楚辞》里山鬼的装束,是雌性精灵的意象。而他(她?它?)呢?非男非女,又亦男亦女。该用什么衣裳来定义这具身体?用什么代词来指称这个存在?

阳娃闭眼,继续写:

“你涉蘅皋而雪瓣凝驻履”

“你”。这个字一落笔,镜中的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他者”。一个涉过芳草汀洲的、足履凝驻雪瓣的、既亲近又遥远的形象。是谁?是另一个自己?是理想中的伴侣?还是……所有求而不得之物的总和?

“忽有皎月从川后静波升起

照亮彼我之间

之间千载未愈的裂隙”

川后——水神。又是神只。阳娃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将自己神话化,像那些古老的、雌雄同体的原始神只:印度的阿南达、希腊的赫尔马佛洛狄忒斯。但这并非荣耀,而是孤独:神只的孤独在于无人真正理解,在于永恒的自足自毁。

笔越写越快:

“今日乃昨日之明日琼珶照见琼珶

今年是来年之当年翠羽指向翠羽”

时间在此刻坍缩。琼珶(美玉)照见琼珶,翠羽指向翠羽——这是自恋吗?不,是自噬。一个只能爱自己的人,其实是在吞吃自己的影子。阳娃忽然明白了尼禄沙龙上那些贵族为何流泪:他们不是在为艺术流泪,是在为自己的流亡、自己的失根、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当年”流泪。

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裂隙”二字。

阳娃没有擦。任由墨迹洇散成残缺的图案,像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秘境。

“我们在洛浦烟中栽种昙花

任秾芳谢作新历幽香咬着旧时谶”

洛浦——洛水之滨,宓妃所在。昙花,一现即逝的美。栽种昙花,是明知其短暂仍要为之,是将注定消散的瞬间奉为仪式。阳娃想起自己每场演出:三万人山呼海啸的赞美,散场后空荡舞台的寂静。那朵“昙花”谢了,但“幽香咬着旧时谶”——谶语是什么?是“你将被爱,但无人能真正爱你”?是“你将成为象征,但永远无法成为自己”?

写到“鲸波写就的尺素渐洇散”时,阳娃的手指开始颤抖。

不是生理性的颤抖,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破壳。他(她?它?)想起维吉尔曾说:“你的歌声要像利剑,刺穿听众的心防。”但此刻他(她?它?)不想当剑,想当那“渐洇散”的墨——模糊边界,浸染周围,在消散中完成另一种存在。

“你拾起翩跹的鸿羽权作笔

竟在雾绡上绘出

绘出云髻的凤钗弧”

鸿羽作笔,雾绡为纸——全是虚幻之物。绘出的云髻凤钗,是女子的饰。阳娃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他(她?它?)从未梳过云髻,从未戴过凤钗。但镜中那张脸,若真要装扮,该是何等模样?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女子。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的女子。

“明日是今日之昨日瑶碧倒悬瑶碧

当年即今年之来年椒浆吞噬椒浆”

时间彻底混乱了。过去未来互为倒影,祭祀的椒浆(美酒)在自我吞噬。阳娃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眩晕,是存在意义上的迷失:我究竟是谁的“昨日”?又是谁的“来年”?我被创造来做什么?除了成为奥托的杰作、维吉尔的工具、三万人仰望的偶像?

“我们在时间漪纹采撷杜若

任清愁酿作新露根系刻着陈王赋”

杜若,香草,常被献祭。陈王赋——曹植的《洛神赋》。阳娃读过,在那个描述人神之恋、求而不得的赋里,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而他(她?它?)呢?连“惊鸿一瞥”的对象都没有,只能自照自怜。

泪水又落下来。这次他(她?它?)没有抑制。

哭吧。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在完美的囚牢里,为那个永远无法被拥抱的自己,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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