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议定的分工,唐不语坐镇杭州查账点,一边推进黑账清理收尾,一边暗中排查内奸。此时江南十府的黑账已清七成,剩余多是隐匿的零散暗账,而内奸排查有了关键突破——他结合天枢使令牌上的特殊印记,对照查账点核心账目录入人员名单,现三名能接触护账凭证的弟子,账目录入时间与护账凭证的异常痕迹出现时间完全吻合。
为巩固明账体系、同时排查潜在内奸关联商户,唐不语召开“江湖明账进阶讲习会”。杭州城的晨光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穿过查账点那扇雕花木窗,在满堂浮尘中划出道道金色光柱。堂内挤着两百余名从各地赶来的商户、镖师、漕帮舵主,这些平日嗓门敞亮的人物,此刻屏息凝神,目光齐聚临时搭起的木台。
唐不语站在台上,一袭洗得白的青布长衫,袖口整齐挽起三折,露出拨算盘磨出薄茧的手腕。他手中举着蓝布封皮的“江湖统一账册”,册页边缘已被摩挲得亮泛毛——这册子新增了“核心账目双人对验”“异常收支即刻呈报”条款,正是针对内奸可能篡改账目的防范措施。
“诸位,”他开口,声音清亮如算盘珠落玉盘,“明账不仅要账货相符,更要防‘内奸窜账’。漕帮记漕运账,需船主与押镖师双签字;盐商记盐引账,需附盐运司凭证与查账点备案字号,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东南角几位盐商锦衣华服却面色憔悴,眼下乌青透露出被假盐引逼迫做假账的惊惶;西北侧漕帮舵主粗布短打,手掌粗大如蒲扇,此刻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中间最多的是粮商、布商、药材商,指尖沾着米糠,袖口缀着线头——他们都是被黑账盘剥最深的寻常生意人,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赊账、假账暗中控制的节点。
“漕帮兄弟跑船,”唐不语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如在虚空中拨动算珠,“账上四样:船号、货物、重量、运费。每一笔都得跟船仓里的货对得上,差一斤一两,这账就不能平。更重要的是——”他翻开账册示范页,朱砂表格旁新增一栏“双签核验”,“每船货物装船时,船主签一次;到港卸货后,收货方签一次。两签俱全,账目才生效。若只有单签,或笔迹可疑,查账点立即介入查验。”
台下一位漕帮舵主瓮声瓮气接口:“是这么个理儿!以前九重天那帮杂碎,总在账上做手脚,明明运了一百五十担,非逼我们记二百担!现在双签字,他们再想改账,得同时买通两头!”
唐不语颔,目光转向盐商:“盐商卖盐,规矩更严。每笔交易必须附盐运司盖了红泥大印的缴税凭证副本,以及查账点放的备案字号——这字号一式三份,盐商、买家、查账点各执一份,三份对得上,交易才合法。”他声音转冷,“假盐引那套‘虚账诈银’的勾当,在明账体系里行不通了。一旦现,涉事商户列入黑榜,永久逐出江湖通商名录,所涉漕运、镖局一律终止合作。”
几个盐商不自觉地挺直腰背,有人偷偷擦额角的汗。他们知道这不是虚言恫吓——漕运和镖局是商货流通命脉,若被这两大体系排斥,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这时,台下一位留着稀疏山羊胡、指尖沾着米糠的苏州粮商举起了手。他姓王,人称“王老实”,在苏州开了三十年粮铺,以本分着称,却也因太过本分常被赊账拖垮资金周转。
“唐先生,”王老实站起来,声音颤,“我们粮行常遇赊账。青黄不接时,农户来借粮,答应秋收还,可到了时节,有人忘,有人赖,有人真还不上……这账年复一年,越积越乱。更怕的是,”他压低声音,“以前九重天的人就利用赊账做文章,明明只赊了五担,非在账上写成十担,多出的五担银子,逼我们分账……明账能管这个么?”
满堂目光齐刷刷投向唐不语。赊账是粮行、布行、小本生意最头疼的顽疾,也是内奸可能通过虚增债务控制商户的漏洞。
唐不语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从身后弟子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大幅宣纸,示意两名弟子左右展开。宣纸上用朱砂画着清晰表格,左侧是“往来账册”样式,右侧是“欠账登记簿”范本——但这范本与以往不同,每笔赊账记录旁,都印着一个淡淡的蓝色编号。
“王老板问到了要害。”唐不语指着右侧表格,“赊账,必须单独立册——‘欠账册’。”他的手指沿表格栏目移动,“这里,记赊账人姓名、住址、保人姓名;这里,记赊出货物种类、数量、折银金额;这里,写约定还款日期;这里最重要——”他指尖重重点在最后一栏,“每笔赊账,查账点会放唯一备案字号,用特制药水书写,寻常笔墨无法仿冒。赊账人按指印,保人签字画押后,商户需在三日内持册到查账点登记字号。若涉及金额较大,还需去官府备案副本。”
王老实睁大眼睛:“这么周全?”
“不止。”唐不语又从袖中取出紫檀木算盘,算盘比寻常小一半,珠子是玄铁所制,“每月底,掌柜需拿着‘欠账册’,与所有未清账的赊账人当面核对。核对无误,双方在册上再签一次字,查账点随机抽验三成欠账,实地核验。若对方推脱不见,或对账目有异议——”他拨动一颗算珠,出清脆“嗒”声,“那就启动‘讨账规程’。第一次,派伙计持账册副本登门催告;第二次,请保人出面调停;第三次,直接报官,凭这签字画押的账册、查账点字号和官府备案,一告一个准。”
他看向王老实,语气缓和:“王老板,这就像走镖。镖师送镖,必留镖单,收货人签字,镖局存根。就算对方想赖,白纸黑字加红手印、再加查账点唯一编号,他赖得掉么?更重要的是,”他声音压低,却让全场听清,“若有内奸想通过虚增赊账控制商户,这编号系统能追溯每一笔账的源头——谁经手,谁登记,谁核查,一目了然。”
王老实怔怔望着“欠账册”范本,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咱家粮行三代诚信,却总被赊账拖累,若有一套好账法,何至于此。三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套“账法”。
“好……好!”王老实声音哽咽,重重坐下,“这法子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不怕有人做手脚!”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声,不少粮商、布商连连点头,有人掏出小本子埋头记录——他们中或许有人曾被内奸胁迫做假账,此刻看到如此严密的体系,心中重石落地。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杭绸长衫、面色白皙的扬州盐商站了起来。他姓李,是“广济盐行”少东家,年轻却已在盐市沉浮多年,眉宇间有着越年龄的沉稳与忧色。
“唐先生,”李少东拱手,声音清晰却带着紧绷,“您说的明账规矩,我们理解,也愿遵守。只是……九重天虽遭重创,天枢使虽已被擒,但其残余党羽仍在暗处。我们这些商户,从前被逼着做假账,如今骤然改弦更张,推行明账,无异于公开与九重天决裂。若他们报复,夜里一把火,白天一场闹,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如何抵挡?”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堂火热气氛骤然降温。笑声停了,议论声低了,不少商户脸上重新浮起惧色。是啊,明账再好,也得有命推行。九重天的手段,他们是领教过的——不出三日,就能让一家不听话的铺子倒闭,让一个不配合的商人“意外”横死。
唐不语静静看着李少东,没有立刻反驳。他理解这种恐惧,那是浸入骨髓的、长达数年的压迫留下的阴影。他放下算盘,双手负在身后,青布长衫被窗外晨风吹得微微拂动。
“李少东的担忧,在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穿透力,“所以,明账从来不是单打独斗。”
他侧身,指向查账点门外。众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门外青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排人影。左边一排,清一色玄色短打,腰佩窄刃长刀,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威远镖局的镖师,总镖头赵三抱着胳膊站在队,须皆白,却站得如松如枪,对堂内微微颔。右边一排,则是漕帮子弟,粗布衣衫,肤色黝黑,虽未持兵刃,但那股常年在水上搏杀养出的悍勇之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带队的是杭州分舵舵主江涛,虬髯戟张,正对堂内咧嘴一笑。
“从今日起,”唐不语声音斩钉截铁,“凡自愿加入明账体系的商户,其店铺、仓库、宅邸,皆纳入漕帮与威远镖局的联合巡防范围。漕帮兄弟负责水道货仓,镖局弟兄负责陆路店铺与家宅安全。十府之内,所有查账点皆已照此配置防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少东,扫过每一张仍存疑虑的脸:“不仅如此。明账一旦推行,诸位所有生意往来、资金流转,皆在明处,皆有据可查。九重天若想栽赃陷害——”他嘴角勾起近乎冷峭的弧度,“他们总不能对着清水般透亮的账目,硬说里面藏着‘烂账’吧?伪造证据?每一笔交易都有多方签字画押,有漕运记录、镖局单据、官府税凭、查账点编号相互印证,他们伪造得过来么?”
李少东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他沉吟片刻,又问:“那……若他们不栽赃,直接动手呢?”
“那更好。”接话的不是唐不语,而是门外的赵三。老镖头大步跨入堂内,声音洪亮如钟,“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最不怕的,就是那些不敢见光、只会在暗处下黑手的鼠辈!他们敢来,老夫的镖刀,正愁没处磨!”说着,他“唰”地抽出腰间厚背镖刀,雪亮刀身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寒芒。
江涛也跟进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水上,是我们漕帮的地盘。哪个杂碎敢在运河、西湖撒野,老子把他扔进水里喂王八!”
两位江湖豪杰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杀气腾腾。堂内气氛终于重新活络,商户们交头接耳,眼中惧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靠山的踏实。
然而,就在气氛转向高涨之时——
“砰!”
查账点紧闭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踹了一脚!门板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什么明账暗账,都是骗银子的花招!”一个沙哑嚣张的声音穿透门板,“识相的赶紧关门滚蛋!不然爷爷把你们这些破账册,一把火烧个干净!”
堂内瞬间寂静。所有人脸色一变,齐齐望向大门。
唐不语眼神一凛,对众人抬手虚按:“诸位稍安勿躁,我去去就回。”他抓起台上紫檀木算盘,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算珠,转身大步走向门口——这正是排查内奸的关键时刻,若有九重天余孽闹事,或许能顺藤摸瓜。
“吱呀——”
唐不语亲自拉开了木门。门外晨光明晃晃泼进来,刺得人眯眼。只见青石板路上,歪歪斜斜站着五个汉子,皆是短打装扮,衣襟敞开,露出胸口狰狞刺青。为的瘦脸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短刀。
瘦脸汉子见门开,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里面竟有这么多人。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唾沫,抬脚又要踹门:“磨蹭什么?爷的话没听见——”
话音未落。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