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尚若摇摇头,异常小声地说:“我懂的,皇太妃在,我不可以去。”
停顿须臾,她禁不住问了问:“就……昨晚,真有那么热闹呀?”她委屈地说,“你昨夜喝多了,洗漱完话没说上三句就睡着了,有什么好玩的,你再跟我讲一讲。”
她充满对未知的向往,豫怀谨喉间涩了涩,便从花轿落地开始,与她细细道来。
站满百姓的街巷,人手揣包果脯,宛如看戏。院中摆满酒坛,顶上的封泥一揭,酒香蹿入寒风,能把人呛出个喷嚏。还有成群来贺的将士,穿得人五人六,空有一颗想闹洞房的心,但三皇兄稍一威吓,立马乖如羊崽。
徐尚若听得津津有味,尽管宫中也有大小节庆,但条条框框的,全要依照规矩来。
她一生囿于宅院宫门,还从未看过这样欢闹不拘的场面。
“三哥成完亲,就该轮到六弟了,等那个时候,我想法子带你……”
豫怀谨话说一半,听见外头响起众多脚步声,一转眼的工夫,为两人已踏入殿中。陆万才追着他们进来,一脸犯难,显然极力拦过了却没拦住。
“哀家来看皇上,还需要跟外人一样往里通传?”太后挺直腰板,口气不可一世。
陪同她来的九公主也添了些底气,忘记禁闭时的种种,朝徐尚若翻了个白眼,骄纵道:“昨儿个虔亲王成亲,娘娘抱病未往,可这会儿瞧着气色很好嘛,难不成故意在找借口,不想去?”
豫怀谨摆一摆手,陆万才同其余侍从退出殿外。
他冷冷道:“皇后养了一夜才缓过点精神,你是嫌她好得太快,巴不得她多病几天是吗?”他淡淡嗤笑,“朕不怕你出去乱嚼舌根,你端看虔亲王他信不信。”
“母后。”安慎说他不过,转头拉扯太后手臂,使性子地喊,“您看皇兄呀,我说什么了,一上来就冲人脾气。”
太后拍一拍她,极其不悦道:“皇上别光顾念皇太妃的几个孩子,安慎跟皇上才是至亲,她还未许人家,皇上该及早为她做打算。”又怪声怪气地说,“至于皇太妃家的老六,跟他三哥一样有本事,在外野惯了,这主意大过天,哪用得上皇上操心?”
她一向见不得别人好,纵使贵为太后,话里话外仍浸淫着端不上台面的酸臭味儿。豫怀谨屏蔽掉这些,只听她替安慎图谋的前半段话,淡然问道:“母后心中可有人选?”
太后佯装思索,便道:“哀家以为,内阁学士齐大人家的次子品貌俱佳,与安慎相合,倒也配得。”
豫怀谨端起润喉的茶来,搁到唇下,眸光坠入茶水,一闪即逝。
这齐二公子是今年秋试的探花,虽未拔得头筹,样子却极为出挑,确实可以招来作驸马。只是齐家乃太后母家,在朝为官者过半,其余又多数经商,暗地里官商勾结的,不知刮走多少油水。他虽人在宫廷,但有豫怀苏各地奔走,探看到不少齐家的蝇营狗苟。
他啜茶不语,半盏下肚,徐尚若便知他忌惮外戚,今日太后所求,必然是不行了。
她破开沉静,出声当这恶人:“九公主年纪还小,不急于一时,再陪太后两年也不迟。”
“哀家跟皇帝说话,什么时候轮到皇后指手画脚了?”太后冷眉横对,猛一喝问。
本来徐尚若劝和似的一说,不必要大火,但刚进门时皇上冲安慎说的几句,太后正愁没处排解,正巧她上赶着凑过来,自是要揪住了做文章:“哀家还在这儿,皇后就按捺不住,说一句顶一句。”
她劈头盖脸地骂:“可想而知,背地里是怎样挑唆皇帝跟哀家唱反调的!”
她声音响亮,殿外守卫都听得一清二楚,摆明在打皇后的脸,但徐尚若是听惯这些的,并没多少难堪,仍俯身回话。
“臣妾绝无顶撞之意。”徐尚若解释,“臣妾愚钝,想这齐二公子是好,但他上头到底还有状元榜眼在,况且今年并无三元及第的,可保不齐来年会有。既是给九公主选驸马,自当百样拔尖,多挑一挑总没错处。”
徐尚若的谦顺搁在太后眼中,与死皮赖脸无异,她不屑地望过去,似在看一只痴缠她儿子的癞皮狗。
“皇后晓得些什么,这只会死读书的能有何用?昱儿是哀家打小看到大的,他未来定能压过那劳什子的状元郎,必有一番大作为。”
安慎有太后撑腰,气焰大盛,亦眼神轻慢地说:“昱哥哥师从大家,诗书之外,更通古琴音律,是一般就会作几篇文章,乡野来的村夫能比的吗?”
可饶是太后与她再看中齐昱,仍不能越过皇上,直接把自己嫁去齐府。
豫怀谨站起来,他转动一圈白玉扳指,似笑非笑地反问:“状元无用?”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道,“如今朝中三代元老,大半都是历年状元,巧也巧了,偏没一个探花出身的。照母后的意思,是大昭这些骨肱之臣无用,或者名次高于齐昱的,都为无用?”
他平稳的问句下滚起暗潮:“抑或是,除去姓齐的,今年科举场上乃至恁大个朝廷都再找不出个能人了?”
太后觉失言,悻然噤声。安慎也有点怕了,退向母亲身后。但豫怀谨已逼到近处,眼中暗火跃动:“朕的舅舅厉害啊,一个二品官职还不满足,齐氏优秀至此,求个驸马屈才了。”他猛甩宽袖,“不如朕的皇位让出来,他来当!”
此话出自帝王之口,当中的分量了然,太后不禁浑身战栗:“哀家何曾有过这个意思?哀家兄长赤胆忠诚,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举族报效,皇帝可切莫曲解了!”
豫怀谨擦过她袖臂,向殿门走去,只道:“朕有无曲解,全看齐大人怎么去做了。”他轻飘飘地说,“先帝在位时,齐氏在帝都的望族中压根儿排不上号,做人可不能忘了本。”
他双臂一振,打开殿门。
陆万才躬身走近几步,做好进去侍候的准备,但没人自大开的门里出来,皇上站在风口,侧身往后看:“安慎,母后记挂你来日婚配,想为你争个好驸马,这无可厚非。但你一个没出闺的姑娘,堂而皇之地跟过来,在朕面前大谈外男,满口昱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豫怀谨霍然抬手指向她:“先帝六个女儿,还找不出个似你这般不知检点的!”
他字字如刀,大门敞开下,声音顺风荡去很远,不只是太后与九公主带来的宫人,哪怕殿外纵横的几道宫街,伫立看守的侍从都听得清楚。
他措辞狠厉,把安慎骂蒙了,而对方是皇上,她不敢冲上去撕扯,羞愤地跺一跺脚,哭着跑出勤政殿。
这一出将所有人都镇住了,陆万才又退回原地。
徐尚若皱一皱眉,豫怀谨是与太后、公主多有龃龉,但都关起门来掰扯,即使为她出头,如此激进也是没有过的。
她忍不住开口:“皇上……”
豫怀谨抬手阻断她,他走回惊怒交加的太后身旁,轻声附耳:“母后,朕说过的。”
太后一愣,又听他道:“帝王金口玉言,每个字都作数的。”
太后回忆须臾,蓦地想起不久前的夜晚,血气飘浮半空,豫怀谨提剑而立。
——母后与安慎一条心,朕权当你们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