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斐经他阴森森一吓,整根脊梁像被瞬间抽走,上半身一软,宛如一摊烂泥。
宋瑙瞧徐斐挨揍正瞧在兴头上,只差去跟戚岁要一把瓜子,边嗑边看戏。而他猝然摔过来叫宋瑙也吓了一跳,幸好今日她双腿争气,生生屏住没撒开了往父亲身后蹿。
倒是宋沛行,眼见徐斐遭了不少罪,他站上前来打圆场,顺势将女儿往后头挡了挡。
“徐小公子年轻气盛,行事难免不够周全,稍作劝诫即可,勿要太过严厉了。”
徐恪守好不容易等到个台阶,立即捉住机会顺阶而下:“宋兄宽厚,我回去一定将这逆子严加看管,再不会犯今日的事了。”
他手一挥,几个家仆走上前来,架住已然不大能独立行走的徐斐,与其一起退了出去。
戚岁目的达到,抖去一身瓜子皮快快活活回去复命了。
待几拨人彻底离开,宋家瞬息陷入莫大的沉寂中。
今日的事一茬接一茬,宋瑙蔫了吧唧地倚在角落。算起来徐斐是她招惹来的,余光窥见宋沛行似要难,她飞抬头,先制敌:“爹爹,您知我胆小经不起呼喝的,再骂可是要傻了,你们总不好将个傻子嫁去虔亲王府吧?”
宋沛行气到吹胡子瞪眼:“你如今倒会拿王爷来压我!”
他甩袖回屋,宋母埋怨似的拿手点一点她,也跟回后宅。
宋瑙这才从墙根的阴影里小心挪出来,前院经人洒扫,先头的狼藉一片已清理干净,没剩下太多痕迹。她踩过那条看上去一切如常的步道,在拐弯处停了停。
她侧身望向空落落的小径,眼光虚虚实实,与七夕当夜坐在马车里,投向茫茫薄雾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前方椿杏轻声唤她,她才举步离去。
当四处静下来,许多画面不断被记起又飞掠去,像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彼此间毫无牵连,却隐隐相关。她有些捋不清楚,便又回屋静坐了会儿,直到晚些时候,豫怀稷差人送来书信一封。
宋瑙打开一看,纸笺之上只有一句问话:解气否?
墨迹洇透纸背,笔力颇重又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大气,多一分怕是要穿破纸张。
她的手抚过干透的墨色,笑了起来。
原来身后有靠山,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可解恶气,可撑天地。
前院刚空出来,豫怀稷的聘礼便接踵而至,从堂前一路堆叠到厢房,礼单展开来足有丈把长。这一场动静宛如平地一声雷,将八公主墓的事整个替下了,一夕间飙至民间话头榜。
紧接着千秋节到了,又是一年里极热闹的日子。
约莫未时三刻,陆万才躬身走来,豫怀谨抬眼问他:“可是虔亲王到了?”
陆万才摇头:“皇上,虔亲王要先拐去宋府接宋姑娘一道,怕没那么快。”他一顿,“门外是二王爷请安。”
豫怀谨视线向下移了一点,恰好落到笔架上。帘布罅隙间透来幽微的光,打在那支善琏湖笔的笔身上,留下道道光斑。他向后一倚:“就说朕在休憩,让他们候着。”
陆万才退下传话,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未时日头毒辣,豫怀谨踏出御书房时,二王爷一干人已浑身犹如水洗,脸面晒得黑红,一些衣料遮挡不到的地方出芝麻粒大的水疱,狼狈得一如多年以前的他。
豫怀谨缓步踱过去,叙旧似的说:“今日不知怎的,朕午憩时梦见一桩许多年前的旧事,同今儿个一样的烈日,二王爷与朕玩闹,把先帝御赐的一支湖笔抢去了。”他笑起来,笑里没有温度,“又不说丢在哪处,叫朕好找。”
这件谈不上顶贵重的东西,却是先帝生前赏予他的唯一物件。
他记得当日寻过的每一条小径,他与宫中年迈的老太监,沿二皇子玩乐之处伏地翻找。
本是一次寻常嬉笑,与以往没有两样,除去他某次回头,豫怀稷蹲在身后。
两人四目交接,他吓得一趔趄,豫怀稷出手如电,把他生拽回来,语气闲散。
“一老一小的找什么呢,蝈蝈?”
豫怀谨不吭气,暑气将一张尚未长开、稚气未脱的脸熏得灰白。他起身拿袖管揩了一把脸,但仍有大把的汗往身下淌。
他与豫怀稷并非一母同胞,在那之前,交集也少。
那日,豫怀稷将二皇子胖揍一顿,走前慢悠悠地赠他一句:“今儿个叫你瞧一瞧,什么叫欺人者人恒欺之。”
他曾以为,似他这样嘴笨寡言的皇子,母妃又飞扬跋扈,他受气是应当的。
但豫怀稷向他伸出一只手,提起他后脖领,自落满枯草的井底一路拖到阳光下。
眼下与二王爷心境类似的,还要数被迫入宫的宋瑙。
她行到半路已心如死灰:“国舅因我遭了一通罪,我现下进宫去,大抵是送到皇后娘娘跟前挨打的。”她连下场都想好了,“我肉薄骨头轻,宫里刑罚花样多,我挨两下可能就去了。”
她每根丝都散透出哀怨:我当你诚心娶我,你却想要我的命。
豫怀稷无奈,将瑟缩在马车角落的女子提溜到身侧:“皇后与徐斐不同,虽为正室所出的嫡次女,但自幼体弱送去黔南休养,直到先帝赐婚才接回帝都,是难得温婉的女子。”
可不论他怎么说,宋瑙始终僵如一块冰坨子,颓丧地等待命运大刀霍霍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