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方过,内室的苏合香行将燃尽,徐尚若端来药膳,又往炉里添了一勺香。
豫怀谨屏退宫人,把她拉到身侧坐下:“来得正好,给你瞧个折子。”
徐尚若刚探出手去,腕子忽地由人攥住,在恰到好处的力道里翻转向上,露出虎口的一小道刀口。豫怀谨眼色沉了沉:“母后又为难你了,还是安慎?”
“是我不当心。”徐尚若赶忙澄清,“修理花枝时被剪子蹭了一下,跟母后、皇妹无关。”
豫怀谨淡淡哼笑:“我自己的母亲、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刀口已经结了一块血痂,他掌心覆在上面:“她们没少给你使绊子,即便这回不是,还有下回,你得跟我说。”他满目寒凉,“我是拿母后没法子,但安慎那小妮子我还治不了她?”
内室烛火荧荧,日光照不进来,卸去帝后尊荣,他们宛若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徐尚若回握住他,反过来好言安抚:“母后中意娘家侄女,皇后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如今不喜我也是应当。”她温和惯了,对谁都存着三分体谅,火光里的侧脸恬静含笑,“比起以前过的日子,嫁你的这几年已经好得不可思议了。”
“不,不够,光是好一些还远远不够。”豫怀谨与她十指交扣,咬住牙关往外挤道,“我要的是没人再敢折辱你。”
他抬眼望向横陈在雕花笔架上的一支善琏湖笔,末端以隋珠为缀,本是华美异常,但笔身有一处拿翠玉色的布条缠了缠,因颜色相近,不细看倒也不容易现。
“否则,当年文韬有六弟,武略有三哥,我费劲当这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他从不忌讳提当年,可徐尚若听来总是心惊,生于帝王将相家,回忆往往不会是件多好的东西。她忙不迭拿过奏折,笨拙地截断话头:“对了,你要给我瞧什么?”
一本没什么花头的折子,她慌忙地拨弄了几下才打开。豫怀谨轻笑摇头,尽管世事多变幻,他们已今非昔比,但他的皇后老实巴交,藏不住心绪的模样始终没变。
“三皇兄的字迹?”
徐尚若手执奏折,目光迷惘地从那十多个大字上挪开。
“是了。”豫怀谨思绪回笼,跟她说起这段时日的事来。
“皇兄看中宋家丫头,是要娶她当正室的,可这徐斐想讨她做妾,他是个什么货色,谁的人都敢抢?”豫怀谨拂开桌上药盏,几点褐色汤汁溅上案台,“要真退回个七八年,三皇兄还没带兵常驻边疆那会儿,在这大帝都里头,经他手揍过的没脸没皮的达官贵胄,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回是顾念你我的面子,没直接动手。”
“徐斐……”徐尚若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捏住折子的手骤然收紧,“他大约是为我寿辰回来的。”
“这傻子确实才回帝都,没怎么听说有什么事儿。”豫怀谨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去宋府下聘,身旁竟无一人提醒他宋氏女同三皇兄的渊源,指不定背后还有人挑他去捅蜂窝,想来树敌不少,都在等着看他这出笑话。”
听到这里,徐尚若越不安起来:“徐斐他到底与我……”她一句话未说完,又顿了下,“同父异母,如今这样跋扈,也有我的责任在。”
“你有什么责任?”豫怀谨反驳,“他混账妄为的做派不是一两天了,和你不相干。”
徐尚若望向红烛上那一粒火光,跃动明灭中,她恍惚摇头:“他早该千刀万剐了,算是我救下他一条命,这些年又不知在何处做过多少荒唐事。”
豫怀谨身子一僵,目光不由得落向桌角几张薄纸,里面是他遣人搜来的有关宋氏三代以内,不论直系旁支的一份详细族谱。
与宋沛行并列的,是他的兄长文国公宋世朝,其膝下有一子,名字上被朱笔圈了圈。底下写着:曾与莫恒长女定下婚约,后莫家因文字谋逆,蛊惑天下人心,满门抄斩。
另有一行:宋世子至今未有娶亲,不知缘何。
几张纸他翻看过许多遍,一些边沿已微微卷曲。他呆怔片刻,随即冷冷笑开。
他这一笑似点醒了徐尚若,她忙将药膳端到近处:“熬了一早上的,再放下去要凉了。”
豫怀谨没说什么,掀开碗盖,滚热的水汽扑向半空。
隔了这层水雾,徐尚若看不清他的脸,那水汽仿佛不断在往眼里蹿,少顷便濡湿眼眶。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年轻君王的一笑里包含了些什么。
他是在说,徐斐该死,那他呢,他就不该死吗?
纵使没有说出口,但在那一刹那,她仍然锥子刺骨般疼了一下。
另一边,戚岁挑了十来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把陈列在院子里的聘礼悉数取走,一行人扛着箱子浩浩荡荡往左都御史府去。
徐恪守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将儿子捆了个结实,罚他跪在堂下。
戚岁见状故作惊讶:“徐大人这是何意,小公子身娇肉嫩的,可别捆出个三长两短来,身子糟践坏了还怎么跟人抢媳妇去,往后长日漫漫的岂不憋得慌?”
他笑得客客气气,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不等徐恪守回应什么,挥手招呼在门外列队的两排壮汉把箱子扛进来,同时高喊着:“都往主道上摆,给徐大人看一看小公子的手笔。”
戚岁的言行是受谁的意,徐恪守心知肚明,他臊得面上红一块白一块:“怪我教子无方,把这孽障养得胆大妄为,我正准备押他去给王爷赔罪。”
戚岁摆手:“这倒不必,我家主子杂事一箩筐,怕是不得空见徐大人。”
他似不经意将话锋转了转:“不过,爷说了,小公子风流成瘾他多有听说,今日一见,不愧为花间老手,但宋家小姐年纪小,没经什么事,可被这阵仗吓坏了。”
徐恪守混迹官场数十年,话中隐意他一听即懂,二话没说,亲自将儿子捆去宋府,当着宋家老小的面将其踹翻在地,狠狠收拾了一通。
他下手相当狠,徐斐满院躲闪痛呼,最后好巧不巧摔倒在宋瑙脚下。
一双白底绣花的缎面鞋霍然入眼,想来除去乞巧节的匆匆一见,他又喝得迷糊,全靠搜来的画像吊着胃口,其实并没在白日里仔细看过宋瑙的样貌。他心思微动,眼神顺势向上,刚攀到女子膝盖处,冷飕飕的耳语声贴着他鬓飘入耳中。
戚岁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如他肚里蛔虫,精准指出:“小公子,眼珠子是样好宝贝,让它老老实实安在眼眶里不好吗?别逼我家爷动手来挖,那多伤和气,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