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她还在怨怪家里人?
所有的指责和怨怪,在巨大的恐惧面前,都化成了最原始的担忧。
第三天,老三媳妇继续在车站门口等着,她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只是瘫坐在那里,眼神空洞。老三也不再骂了,他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卷好的旱烟,脚边堆了一地的烟灰。无声的沉默宛如一块巨石,久久地压在夫妻俩心头。
他们骂她,恨她,可这三天的等待,剥开所有粗暴的外壳,露出的不过是底层父母最笨拙、最绝望的爱与恐惧——他们害怕失去这个女儿,哪怕她“丢了家里的人”。
程为止在翻看字典的过程里,也现了霞姐曾留下的“叮嘱”。
那是一张市小票,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晕开过。
“为为,姐走了,每次看见你读书的样子,就像看见火柴划亮的光……千万别学我,要读很多很多书,走到天边去。”
纸张上有道不小心蹭过的湛蓝色痕迹,此时看来就像一朵忧郁的小花,透着浅淡的愁。
“霞姐,你现在有找到另一道‘光芒’吗?”
小小年纪,程为止已然感知到离别的愁绪,她吸了吸鼻子,把小票重新夹回到了字典里。
从阳台往下看,父亲程何勇正背着手,训斥一个搞错布料的学徒。飘散的蓝色绒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极了她和霞姐共同呼吸过的,疼痛与自由混杂在一起的空气。
她对着晚霞举起字典,轻声说:“我会飞到你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誓言,是两个女孩跨越三百公里的击掌为盟。
火车穿过漫长的黑暗,远处的天际线上终于撕开了一条灰白的口子。
程禾霞一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周边的景物逐渐变得熟悉起来。那些低矮的房屋,蜿蜒的土路,都将过去的回忆引出。
程禾霞的心情沉闷,她知道,等待的不会是理解和拥抱,或许是更深的禁锢和指责。
但她也知道,那个曾经坐在河边,只会听着奶奶咒骂而暗自神伤的小女孩,已经死在了深圳川菜馆的阁楼上,死在了那场狼狈的逃亡里。
回去的,是一个见识过残酷,也触摸过一丝微弱善意的、伤口尚未愈合却已然不同的程禾霞。
故乡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那片土地上,混合着泥土芬芳与陈旧观念的、熟悉而又令人窒息的味道。
“爸妈,我已经提前回到老家,你们放心。”
再次收到程禾霞的消息是在几天后,老三媳妇跌坐在地上,抱着那封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重复又机械地骂道:“砍脑壳的,总算是晓得回屋了……”
老三抽了一口旱烟,转身对一旁的老幺他们说道:“这下好了,有个信,知道她还活着,我们也就放心了。”
“三哥,你们也莫太着急,孩子嘛,总是想法多,像我们为为一天到晚不也是总问些怪问题嘛……”裴淑在一旁帮忙劝和,她想起程禾霞喜欢看小说的事,就好心提醒道:“小姑反正是快要放假了,让小霞去找她耍几天,权当散散心嘛。”
“妈妈,我也想去找小姑玩。”程为止抱着裴淑的胳膊不撒手。
没想到裴淑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皱眉思索了下,才回答:“这个事我可说不准,得给你小姑问问,她愿意才得行。”
老三一家看来是不打算多管,只摆手道:“那就让老幺打个电话去问问,这段日子货多,加上小霞也没做事,钱也少赚了些,得多加班才能补上,不然到时俊林上学就没了着落。”
裴淑有些听不下去,“哎呀,三哥三嫂,那孩子上学才多少钱,你们一天到晚都在做事,我看着都受不了,还是得顾着自己身体才行。”
“话不是那么说的,你毕竟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肯定不会这么想。”老三媳妇摇头,一脸愁苦地掰着手指头,继续啰嗦道:“上大学,讨媳妇,生儿子,可都费钱着呢!”
裴淑见与她说不通,就称要给小姑程树青写信就抱着程为止走了。
留下老三媳妇还跟老三一起抱怨生活费贵,要多节约,以后好给儿子存老婆本……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仿佛那个刚刚从命运的虎口中挣脱、惊魂未定回到故乡的女儿,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