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马纨的户口被登记在苏州织造府,就意味着她被纳入“旗人”之列,自此不必再背负罪臣之女的名声。
李鼎避重就轻,捡心里话说,“意味着你自此之后不用再四处漂泊,苏州织造府就是你的家,即便是我父亲,也不能轻易赶你出去。”他鲜少有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刻,尽管答得简明扼要,但却句句打在马纨的心坎。
自父母离世后,马纨过的便是漂泊流亡的日子,从富察府到江宁织造府,最后再到怡香院,她像是没根的浮萍,被岁月推来撵去,毫无反手之力,在冰天雪地的马厩中,她曾无比渴望过一个能让她栖息的安定环境,马纨本以为这愿景此生难以实现,不料李鼎在此刻掷地有声地告诉她:这里是你的家。
家,对马纨而言是个阔别已久的陌生字眼,却透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但家仇未平,何以安定?
她双手紧攥成拳,问向李鼎,“可有江宁织造府的回信?”那日,她托李鼎给曹颙兄妹寄信,如今已过半月,想来也该有个结果。
李鼎没成想马纨会突然问起此事,他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没有。”
马纨心中一沉,一颗心如坠冰窖。
她在信中分明写明自己的怀疑和顾虑,曹家若是无辜,曹颙必定会来找自己说个清楚明白,可半月过去,他们迟迟没有音讯,莫不是因为心虚?
回想起与曹颙、曹颐之间的点点滴滴,马纨心如刀割。
如果始作俑者真的是曹寅,那她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们兄妹……
“马纨?”
见马纨没有说话,李鼎一颗心愈忐忑。
马纨回神,怔怔地抬头看他,“嗯?”
“考虑得如何?”
马纨一颗心紧紧揪在一块儿,倘若真是曹寅,留在苏州织造府确实是不二选择。
……
马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李鼎点头,“好。”
李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马纨,“你说什么?”
“我说。”马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愿意把户口登记在苏州织造府。”
李鼎心中狂喜,拍着胸脯跟马纨保证,“你点头就好,剩下的我来安排。”李鼎生怕马纨反悔,话音落下后便欲转身离开,却不想他刚起身,就被马纨拦了下来。
“不过我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李鼎一怔,有些紧张地等着马纨的后文。
“我身份特殊,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想改名为宫裁。”
“宫裁?”李鼎不无诧异地回问,“取自何意?”
马纨目光悠远地看向远处:她想将以宫裁的身份,替父亲要一个公正的裁夺;只是这些话,她不好与李鼎多说,只得摇摇头,“随意起的名字罢了。”
李鼎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只要马纨愿意留下,这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至于她所说的身份特殊……李鼎更不在意。只要她是她,她有什么样的过去,自己都不在意。
李鼎点头应下,叫马纨只管放心交给自己,一路疾跑离开。
马纨看着李鼎兴冲冲的背影,片刻后看向墙垣外迎风招展的四季海棠,即为宫裁,那关于马纨的前尘往事便应该尽数放下,想到这,她不免按了按有些哀恸的心房,她始终难忘那日与曹颙定情时的悸动,可如今……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咳咳。”
夜深如墨,御窑厂内亮着一盏孤灯,曹颙伏案精心雕琢着什么,原是一副教人不忍打扰的画面,却因几声轻咳,惹人蹙起了眉。
天气转暖,昼夜温差加剧,忽冷忽热又多风,再加之这段时间曹颙本就劳累,他在所难免地感染了风寒。
“颙大爷。”小厮忧心忡忡地上前给曹颙添衣,“您保重身子,这胭脂盒实在不成,叫御窑厂的工匠相帮也是行的。”
曹颙摇了摇头,“送礼自是亲手做的才算诚心。”
小厮摇了摇头,继续劝说,“这胭脂盒从选土到制泥都是您亲力亲为,后来更是跟工匠学了三天三夜,这才学会了拉坯、修坯,眼下就差这画坯和上釉,便是让工匠来帮忙,纨姑娘也是能谅解的。”
小厮跟在曹颙身边多年,自是明白这耗尽曹颙心力的胭脂盒是送给何人,他对马纨没有成见,但却打心底心疼曹颙,白日为了十二花神杯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入了夜还得为了这胭脂盒挑灯勤琢,即便他天天跟在曹颙身边,也能肉眼看到曹颙消瘦不少。
可曹颙有他自己的坚持,他对马纨的思念无处消解,只能借手中胭脂盒寄托,待有朝一日两人重逢,曹颙也好借此告诉马纨: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她。想到这,曹颙停下了上釉的动作,转而问向小厮,“陈大人那处可有回信?”
小厮摇了摇头,“自打爷上次回信过后,便再没了音讯。”
不久前,陈鹏年曾跟曹颙提及自己在怡香院最后一次见到马纨的情形,在信中,陈鹏年交代马纨不愿再回江宁织造府的决心,曹颙自是神伤,却也不愿勉强马纨,只好央求陈鹏年多多留意马纨的情况,以免她被富察赫德找到,遭遇不测。
只是在这封信出后,便石沉大海,没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