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灰起。
那一声铃响似乎没有落地——只在空气里绵延成无形的波,轻轻擦过光与尘的界。
时间随之塌陷,光线反折。
青城的轮廓被雾吞没,又在灰烬深处重组为另一座城。它无声地呼吸,街巷如断片的脉络,在梦中一点点亮起。
炭火在废墟中闪烁,像记忆残余的心跳。灰白的焰心浮动着暗紫的光,从石板缝隙里渗出,如同流动的血。
梦在呼吸,梦在腐烂。
尘色由灰转紫,空气的温度骤然坠落。
有声音在远处回荡——不知是铃,还是某种早已被遗忘的名。
光,从雾底缓缓升起。
照在那尚未冷透的火上。
有人,在火光中醒来。
灰烬如雪,自碎裂的穹顶簌簌而下。
昔日都城,名曰鲁渊,今唯余瓦砾与白骨相枕。街无名,城无守,荒草自石隙间挣出,疯长如怨。
废墟中央,孑然立着一座旧门——残破、斑驳、无匾无识,人唤尘市之门。
白昼,它仅是废墟一隅;入夜,传说门后却会浮出另一座城——一座只容活人喘息、死人缄默的暗市。
是夜,风冷如刀。柳珞秋蜷于门下,一袭破裘裹身,粗硬如铁。
他曾是鲁渊一书吏,尚能默诵前朝律文,亦记得那些早已焚毁的典册。
如今,他只余一枚竹笔、一副空瘪的胃囊,与一段渐趋模糊的良心。
不远处的尘霾中,火光倏忽一闪。
一名老者正跪于尸堆之间,以指甲掘土。那是李青权,人唤“掘尸人”,相传他能自死者唇齿间,抠出最后一枚金币。
柳珞秋望着那影,喉间干涩如磨。
他想起三日前所啃的最后一块干粮——粗粝如木屑的面饼,刮过咽喉的触感犹在。
他听闻,门后“尘市”中有人以死尸之皮易食——可他不敢问,亦不敢往。
直至那夜,一名女子自雾中行来。
她身着一袭灰蓝长衫,肩搭旧丝帕。月光落于她面颊,如残莲半绽,静而含凄。
她自报姓名:杨黛儿。
她于废墟间俯身,拾取死者遗落的簪、布带、指环——那些昔日象征身份的饰物,今朝仅能换得一口糠饭。
柳珞秋凝视她良久,终是开口,声如风过碎纸:
“姑娘……在掘何物?”
杨黛儿微微一笑,那笑意温柔,却透着一丝近乎非人的平静。
“掘活人遗下的执念。死人无声,活人却贪得无厌。”她于一具少年尸身旁驻足,轻取下一枚铜环。那少年死不瞑目,瞳中似有诘问。
柳珞秋脊背生寒。
“你不惧……报应么?”他低声。
“报应?”她轻嗤,音如落羽,“你还信这个?若真有报应,这座城……还会剩下人么?”夜风穿门而过,扬起一地尸灰。
李青权自暗处踱来,手中提一布囊,袋口微敞,露出一截白骨。
“柳珞秋,”他嗓音沙哑如磨石,“若真想活,尘市后巷有买主。死人皮,可换粮十两。”他瞥向杨黛儿,眼如幽井,“这女人……卖得比我勤快。”柳珞秋胸中一片混沌。
那一瞬,他忆起昔日伏案抄律的自己,墨迹未干的“盗尸者斩”四字犹在眼前——可如今,城已无法,人已无格。
杨黛儿见他犹疑,递来一块干粮。
“吃罢,”她轻语,“我只想活,不愿饿死于门下。”柳珞秋伸手接过,指节微颤。那一刹,他竟觉一丝感激——甚至一缕荒芜的温柔。
他咬下一口,味如死灰。
夜更深,风止息。
柳珞秋在尘市之门下昏沉睡去。
梦中,他独坐金殿,伏案抄录生死簿。
笔锋落处,墨迹未干,他写下三字:杨黛儿。
纸页骤然起火。
烈焰中,杨黛儿缓缓回。火光在她眸中跃动,却无惊无惧。她的唇无声开合,言语尽数被火舌吞噬。
柳珞秋欲扑身上前,双足却如生根,寸步难移。金柱熔作灰流,化作千百倒悬的门影,每一道门后皆有哭声回荡。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