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轰!!!”
一颗来自孔有德炮阵的红夷大炮开花弹,如同死神的狞笑,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李双喜身边!剧烈的爆炸掀起漫天黄土!硝烟散去,只见这位闯王唯一的义子,大顺朝年轻一代的擎天巨柱,已然直挺挺地倒卧在麟趾塬冰冷的黄土地上,血肉模糊!
“双喜!!”党守素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去。将士们七手八脚,用最快的度将奄奄一息的李双喜抬下火线,火送回潼关救治。
当李自成与闻讯赶回的刘宗敏冲进临时救治的营帐,看到的景象令他们肝胆俱裂:李双喜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身下厚厚的棉被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救活他!”刘宗敏一把揪住浑身抖的医官衣领,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救不活,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医官面无人色,唯唯诺诺,颤抖着双手施救,用尽一切办法,甚至灌下参汤吊命。
李自成强忍锥心之痛,与刘宗敏回到行宫。北有阿济格如饿虎扑羊般直捣西安腹心,东有多铎大军在潼关外虎视眈眈!西安,是根基所在,家眷辎重尽在其中,万万不能有失!讨论的结果冰冷而残酷:潼关已难久持,必须立即回师,死保西安!他们急召刘芳亮,命其与郝大勇率五万精锐,火先行,务必在北山一带(凤翔老爷岭、永寿梁、石门山、庙山、大岭山)构筑防线,拼死挡住阿济格的铁蹄!然而,这绵延百余里的群山屏障,孔道众多,五万兵马,真能挡住蓄势已久的阿济格主力吗?李自成心中毫无把握。
军令刚下,营帐外传来医官带着哭腔的禀报:“万…万岁…将军…将军他…失血过多…薨了…”
尽管早有预感,这噩耗仍如九霄惊雷,狠狠劈在李自成头顶!他身形一晃,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黑,仿佛整个行宫都在旋转!山海关折了李友,这心头肉般的义子双喜又…还有重伤未愈的孙儿来亨…接二连三的打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闯王心头!农民军视义子如己出,那是从小收养、亲手带大、寄予厚望的骨血!李双喜更是他唯一的义子,百战骁将,已是大顺不可或缺的栋梁!这根擎天巨柱,竟如此猝然折断!李自成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空虚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龙椅里,仿佛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泥塑。任凭刘宗敏、田见秀、宋献策、顾君恩等人如何焦急地呼唤、商议,他都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那里面仿佛倒映着双喜从小到大的身影,最终化作一片血红。
刘宗敏见此,知道闯王一时难以回神。他眼中含着悲愤的泪,猛地一跺脚,与田见秀、宋献策、顾君恩迅决断:西安危如累卵,不容片刻迟疑!大军必须立即开拔回援!
最终,在得到李自成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点头默许后,刘宗敏做出了潼关最后的部署:留下马世耀、张有增,率七千残兵,死守这摇摇欲坠的雄关断壁!其余所有部队,护卫着失魂落魄的闯王,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未寒的义子尸骨,如同决堤的洪流,卷起最后的烟尘,向着风雨飘摇的西安,仓皇退去……
西安东门长乐门外,大顺军的队伍沉默地流动着。士兵们的号衣还算齐整,但每一张面孔都绷得死紧,整支队伍在肃杀中透着一股压抑。杂沓的马蹄声、凌乱的脚步和偶尔几声闷咳,在凛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自成掀开车帘,回望渐远的西安城。长乐门上空浓烟翻滚,他知道,那是田见秀在焚烧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决意撤离那日,两人曾站在秦王府库房前,望着满仓麦谷,田见秀面露痛色,低声提议将余粮散给城中饥民。李自成却不悦地蹙眉:“留下岂非资敌?”田见秀默然点头。
他转而望向西门安定门方向,另一支队伍正迤逦西行。高桂英和任继荣领着这支人马。妻子近来病体支离,陈贵妃又怀有身孕,李自成实不忍她们攀越秦岭险峻。为甩开阿济格追兵,他决意全军取道艰险的傥骆道,越秦岭后转武关道入豫奔襄。而高桂英这一路则西出陇山,走祁山道经礼县南下汉中;若清军追得急,便折向洮州,与坐镇西北的杨鼎瑞、贺蓝部会合。待时局稍定,再南下来汇。
“闯塌天,走祁山”——这句高迎祥当年对刘国能说的话,此刻浮上心头。当年高迎祥率五万精锐欲穿子午谷奇袭关中,刘国能不肯同行,自与郭应聘取道祁山。不料高迎祥遭孙传庭伏击,被俘押京,凌迟处死。世事轮回,如今厄运似乎又笼罩到自己头上。幸而河南湖广尚在手中,仍有数万兵马。只要尽快穿越傥骆道,重整旗鼓,必能与鞑子再决生死!
他与高桂英本是患难夫妻,情深意重。可自北京称帝后,他没学来治国经纶,反倒带回一宫嫔妃。自李岩死后,红娘子便到高桂英身边协理后宫。她按战制将宫女仆妇编队整训,以防不测。帅标左威武将军辛思忠率五千精兵随行护卫。
车中憋闷,高桂英索性跨上青骢马,前后招呼队伍紧行。她自幼长于行伍,惯经风霜,虽近来体虚,仍强自支撑。李自成命她西行,既为保全女眷,亦盼她能先行为陕北的李过、高一功部铺垫,助其早日南下会师。
行至六盘山陇山关口,守将路应樗早已候着,开关相迎。歇马时,高桂英殷殷叮嘱:务必守住关口,接应李过、高一功部南撤。辛思忠亦补充道:即便陕北大顺军不走此路,也须死守山口,阻截追兵。
送走高桂英一行,李自成长舒一口气。太医诊脉,道陈妃怀的是男胎。高桂英只生一女,大顺基业终需男丁继承。其余后妃家眷由郑贵妃统管,原孩儿兵出身的左四率禁卫军护持。刚出西安,左四便请郑贵妃传谕众女眷试练骑马——傥骆道崎岖,车驾难通。
于是,在这望不到头的队伍中,出现了一列扎眼的风景:五彩裙裾飘摇,女眷们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姿态百出。
启程之日,雪花纷扬,天地皆白。李自成特嘱郑贵妃:务令众人备足寒衣,秦岭冬夜,酷寒难当。
“十八峪中分泻水”。黑水峪因黑河得名,为秦岭北麓九口十八峪之一。黑河源自太白山,纵贯周至,湍流于峻岭之间,河谷窄仄,河床陡峭;及出峪口,地势豁朗,形成典型u型谷,水缓沙明,卵石迭铺。黑水峪外,黑河与峪水交汇,沿渭河故道东去。
黑水峪——李自成的伤心地。当年高迎祥正是在此遭孙传庭生擒。思及此,他恨意更炽:两年前破潼关时竟让这狗官漏网,实太便宜了他!若当日擒得,千刀万剐亦难解恨!
念及高迎祥,心头更添悲凉。何曾想自己竟步其后尘,亦由此峪败走襄阳。至黑水河边,但见清流见底,卵石簇拥,窄处急湍奔北。当年随高迎祥至此的老部下金龙赵云飞指道:“高大哥正是由此渡河,入黄王峪后遭孙守法那厮擒获。”
黄王,即唐末搅翻长安的黄巢,终兵败身死。自己今亦被清虏穷追,莫非也要重蹈覆辙?难道举义旗者,果真不得善终?
李自成猛地摇头,似欲将这恼人念头甩进秦岭深涧。他挥鞭催马,率部疾行,只想尽快远离这片伤心之地。
出西安到黑水峪,雪就扬撒开咧!一路颠过曲里拐弯的摇头坡,全军在仙游寺稍停,歇腿打尖。雪越下越欢势,时辰不等人呐,李自成传令:哪怕天上下刀子,天黑前也非得赶到傥骆道上的佛坪不可!
在西安宫里那会儿,郑贵妃就听底下人谝过,说太白山顶的雪千年不化,晴日头下一照,银光扎眼,嫽得太!她常年窝在北京紫禁城,难得出来一回。这回从北京颠到西安,三十几天车马劳顿,早都把她的兴致磨灭完咧。再奔荆襄,实属没法子,她只好自家劝自家:这一路能瞅见秦岭的景致,尤其是太白积雪——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咧!
过了文公庙梁,还没到陈河,雪下得越泼辣,四下一片白茫茫。郑贵妃来咧劲,叫人掀开轿帘,抻出头往外瞅。这儿的雪白得跟羊脂玉一样,灵醒得很,在天上飞飞洒洒,就跟有魂儿似的!这下美得太,不光是太白山,整个秦岭都叫雪盖得严严实实。
满眼是起伏的山峦,坡上白雪皑皑,松树高高耸着,绿身子上顶着一头白。风雪呼呼吹,有些地方雪厚得绊脚,有些地方还露着黄土。路边嚒,立着一面黑石头崖,又高又险,迎着风顶着雪,硬气得很!
拐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世界都成咧白的。树叶早落光咧,枝枝杈杈托着雪,山野净是一片素净。雪花轻轻荡荡,山峦起起伏伏,就跟让冰雪仙子给打扮过似的。远远望去,山接着山、雪叠着雪,像一幅展开的白绢画;凑近一瞧,树挂晶莹,枝枝朵朵都水灵得很。冻是冻得很,可这景——真真儿美滴很!
她觉得这片雪世界哪搭儿都透着冬的韵味,叫人舍不得走。山川大地叫厚雪一盖,展开的就是一幅银画卷。高高的太白山在远处不言传地站着,浑身散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叫人不由得心向往之。
山势起伏,白雪覆顶,清净得像世外桃源。人离了喧哗,跟自然融到一搭,心里又平又静。郑贵妃在这雪世界里,觉出生命的劲头和暖意。冷风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在她看来,这就是老天爷给世的礼物。她眯住眼,深深吸一口气,这雪裹着的仙气儿,让她醉得麻麻哒!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她脑子里突然飘出几句诗,像是唐朝祖咏写的《终南望余雪》。
车轿在雪路上咯吱咯吱慢慢晃,她像跌进了一个神话故事。林子里每根树枝都托着雪,每幅都是老天爷的画。她沉进去咧,就像变成童话里的人。
“你们这帮瓜怂!这搭是歇脚的地方嘛?想冻成冰棍咧?!滚起来,赶紧走!”
突然一声吼把她拉回神,她撩开轿帘往下看——左四正骂骂咧咧,抬脚踹那几个蹲在雪地里的兵。这时她才看清,护卫们早都变咧样:能把身上裹住的东西全裹上咧。左四在头盔外头包了块蓝花布,还有人披毯子裹被子,一个个冻得贼死,看见路边有块烂布都要捡起来缠脚。
雪里的秦岭冷得瘆人,车里的女眷们都冻得哆嗦成一团。郑贵妃也赶紧放下帘子,叫人把后车上的被子拿出来分。被子不够,她们就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都翻出来压在身上。
她们好歹还有锦被可盖,底下步行的兵士可就遭罪咧。穿着冰凉的铁甲、薄棉袄,在寒风里硬着头皮往前走。
傥骆道险得很,幸亏山风硬,把陡坡上的雪都吹进沟里了,路上积雪不多,要不然真走不成。可就这,还一路碰上冻住的小河、没膝的雪窝、又滑又陡的碎石坡。
走到塌了的栈道那儿,金龙赵云飞带人砍树修路,后边的兵就赶紧躲到背风处暖和一下。
赵云飞原先是你高迎祥手下蝎子块拓养坤那部的将,黑水峪中埋伏之后,他跟高迎恩、王文耀几个一搭走傥骆道奔了汉中。就属他对这条路最熟,所以李自成叫他打前锋开路。
准备进山物资的时候,他就特意安顿要多带斧头、锯子——他知道秦岭的道没一条好走的,栈道都荒了多少年,过几个人还行,大军加上家眷车马,必须得现修!
前头修着栈道,李自成骑着乌龙驹前后巡查。一来是想看看弟兄们咋样,二来也是给大家打气。可他眼跟前的,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走到哪,兵士们倒是站起来喊万岁,他也热情地跟他们搭几句,鼓励一番。
可他看出来咧:全军上下弥漫着一股颓气。也难怪,天冷成这,不少兵还穿着在山西置办的薄棉衣,冻得直哆嗦。这支队伍早不是往日盔明甲亮、士气高昂的样儿咧。所有人都把能裹的全裹在身上,一眼望去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土布、蓝褂、花包袱皮,格外扎眼。还有些兵脚上缠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破麻片、野草都不放过。
天越黑,温度越低,风越刮越硬。士兵们的裤腿冻得梆硬,走起来“砰砰”磕碰。大家扒开雪,从底下搂出干叶子烂树枝,甚至拾出整根枯树干,点起一堆堆火,烤那冻成铁板的衣裳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