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后院后罩房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聋老太太坐在那张磨得亮的藤椅上,韦东毅拿过来一个小马扎坐在她面前,正把媒婆上门、看照片的事细细讲给她听。
“……奶,您是没瞧见,王婶拿来的那些照片,”韦东毅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声音压得低低的,“梳着大辫子小辫子的姑娘,模样都挺……朴实的。我一个都没瞧上眼,更不好意思拿来污您的眼。”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帮老太太把鬓角一丝银捋到耳后。
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随即又故意板起脸,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点了点韦东毅的额头:“傻小子!这事儿你做得对!娶媳妇是顶顶要紧的大事,那是要过一辈子的!眼光可不能低了!就得找个看得顺眼、瞧着舒坦的!将就?那是对自己个儿不负责!记住了没?”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过来人的睿智和化不开的宠溺。
“记住了,奶!您的话就是圣旨!”韦东毅笑着应承,弯下腰,“来,开饭了,我背您过去。”
……
饭桌上,气氛颇为融洽。
王媒婆努力维持着矜持,只是目光在扫过桌上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时,喉头会不自觉地微微滚动一下,泄露了内心的渴望。
她毕竟上了年纪,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只是夹菜的度明显比平时快了几分。
她嘴里像抹了蜜,一个劲儿地夸赞韦东毅如何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乐得一大妈合不拢嘴,筷子就没停过,频频往王媒婆碗里堆小山似的肉菜。
一顿饭在表面上的宾主尽欢中结束。
送王媒婆出门时,老太太和一大妈一直送到垂花门。
王媒婆拍着干瘪的胸脯,信誓旦旦地向老太太和一大妈保证:“老祖宗,他一大妈,您二位把心放肚子里!就冲东毅这人才,这条件,我王婆子就是跑断腿,磨破嘴皮子,也必定给他寻摸一个顶顶拔尖儿的!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还得是正经城里户口的黄花大闺女!包在我身上!”
那架势,仿佛韦东毅的终身幸福已尽在掌握。
看着王媒婆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暮色里,一大妈才扶着老太太转身回屋。
韦东毅挽起袖子,帮着把杯盘狼藉的饭桌收拾干净,碗筷洗涮归置好,这才小心翼翼地背起已经有些困倦的老太太,稳稳地送回后院她那间安静的后罩房安歇。
一夜时光在四合院特有的静谧中悄然流逝。
……
翌日清晨,韦东毅踏着上班的铃声走进采购三科办公室。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唾沫横飞的喧嚣扑面而来。
张勇显然是办公室的中心,正被一群同事围着,唾沫星子乱飞地讲着什么,激动得手舞足蹈。
看到韦东毅进来,他眼睛一亮,像现了新大陆,拨开人群就冲了过来,一把搂住韦东毅的肩膀。
“哎哟!咱们的大功臣来了!来来来,快给大伙儿说说,前天晚上在双塔山,你小子是怎么……”张勇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江湖气,迫不及待地想把韦东毅推向前台。
韦东毅被他搂得浑身不自在,大夏天的,隔着薄薄的汗衫,两个大男人皮肤贴着皮肤,汗津津的,他赶紧把张勇的胳膊扒拉开,无奈道:“勇哥,您就饶了我吧!”
张勇哪肯罢休,他本就是干采购的,嘴皮子溜得很,加上前晚的经历确实一波三折,惊险刺激,经他一渲染,更是添油加醋,听得办公室众人一愣一愣的。
很快,惊叹声和恭维声就包围了韦东毅。
“行啊东毅!真没看出来,胆儿这么肥!”
“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换我,枪顶脑门上早尿裤子了!”
“给咱三科长脸了!东毅,牛!”
丁茜听完张勇绘声绘色的描述,眼睛都亮了,她放下手里的文件,走到韦东毅身边,用力拍了下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欣喜:“东毅!这事儿办得漂亮!绝对是大功一件!你赶紧的,找个机会跟科长好好汇报汇报!我看啊,你转正的事儿,稳了!说不定科长还能破例让你下个月就转正呢!”
她笃定地补充道,“你是干部编制,跟咱们工人不一样,只要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绩,得到科长认可,那三个月的实习期就是个形式!破格提前转正完全有可能!”
张勇也在一旁感慨地点头:“丁姐说得在理!东毅,我看你这转正是板上钉钉了!照你这本事,转正了好好干,过不了两年,咱三科那空着的副科长位置,保不齐就得叫你坐了!”
他这话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办公室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了。
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的同事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的羡慕和热切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羡慕、失落、不甘,甚至有一丝苦涩。
刚才还喧嚣的办公室,一下子变得落针可闻,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烟声,烟雾缭绕中,一张张脸孔都显得有些落寞。
韦东毅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他理解他们的心情。
这年头,虽说“工人老大哥”是光荣称号,但谁心里不明白?
能当干部,谁愿意一辈子当工人?
身份的鸿沟,在这个年代,几乎是难以逾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