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一挥手,三个壮实的社员立刻跳进羊圈,动作娴熟地将那头羊制服、捆好四蹄,抬出来过磅——足足一百二十斤!
油桶被小心地固定在拖车里,那头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羊则被塞进了吉普车本就狭窄的后备箱,出不安的“咩咩”声。
一行人再次回到办公室。
公社会计已经开好了两张“自产自销”证明。
孙有望接过来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油和羊的单价,都赫然写着当地的基本收购价,而非他们谈好的加价后的价格!
他疑惑地看向张勇和韦东毅,把单据递了过去。
两人飞快地扫了一眼,张勇面无表情,只对孙有望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韦东毅则低声对孙有望说:“按我们谈妥的实际价格付款。单子上怎么写,别管。”
孙有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拿出付款凭证,在上面工整地写下实际成交金额和品名数量,然后开始点钱。
崭新的钞票在油灯下出清脆的声响。
会计仔细清点了两遍,确认无误,收了起来。
孙有望这才把自己的付款凭证递过去,指着金额强调:“同志,麻烦您在这张单子上也盖个章,我们需要这个回去报账。”
会计看向陈书记。
陈书记眼皮都没抬,只是微微颔。
会计便不再犹豫,拿出公章,“啪”、“啪”两声,在两份不同的单据上都盖上了鲜红的印章——一份是公社入账用的“低价”自产自销证明,一份是轧钢厂回去报账用的“高价”付款凭证。
交易完成。
陈书记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几位同志辛苦,这都忙活大半夜了,要不……吃了夜宵再走?灶上热点东西快得很。”
张勇连忙笑着摆手:“多谢陈书记好意!心意我们领了!实在是不敢再耽搁,得赶在天亮前把东西拉回去,厂里急等着用呢!下次,下次有机会一定来叨扰!”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
陈书记也没真留客的意思,点点头,让王鸣送他们出村。
吉普车再次动,拖着沉重的拖车,载着三百斤花生油和一头羊,在王鸣的目送下,驶离了双塔山公社,重新融入无边的黑暗。
车灯再次成为唯一的光源,照着崎岖的归途。
车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张勇和韦东毅都点上了烟,深深吸了一口,让尼古丁安抚紧绷了一夜的神经。
一直沉默的孙有望,看着车窗外飞倒退的模糊黑影,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忿:“张哥,东毅……他们……他们账上写的还是原价!那我们多给的那一毛钱差价……还有那十二张粮票……这不就是……不就是……”
“贪污”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大声说出来。
张勇吐出一个烟圈,透过烟雾瞥了后视镜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小孙,干咱们这行,尤其是跑计划外的,眼睛得学会看点别的。水至清则无鱼。下面公社有下面的难处和规矩。只要咱们的货是真的,手续(他指了指孙有望怀里那张盖了章的付款凭证)是齐的,回去能交差,就别琢磨那么多了。天塌下来,有他们书记顶着呢。你呀,还是太嫩。”
他最后那句带着过来人的调侃。
孙有望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看看一脸平静的张勇,又看看专注开车的韦东毅,感觉今晚经历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刚从书本上学来的那套规则。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突然朝韦东毅伸出手:“东毅……再给我根烟!”
韦东毅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还是递过去一支,帮他点上。
孙有望接过烟,学着他们的样子,狠狠吸了一口。
这一次,虽然依旧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眼泪汪汪,但他倔强地忍着,没有立刻扔掉。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仿佛在灼烧他心中某些固守的东西,又像是在艰难地适应着这个复杂而真实的、书本之外的“江湖”。
吉普车在颠簸中继续前行,车灯固执地切割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引擎声单调地轰鸣,拖车的哐当声依旧,但车厢里弥漫的,除了烟味和羊膻味,还多了一丝年轻人初次窥见世情复杂后的沉默与成长。
距离厂区还有漫长的路途,而天色,依旧漆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