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天启城宽阔的朱雀大街,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张雪柠蜷缩在马车角落,厚厚的锦缎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透进几缕午后微凉的日光。自离开那座炼狱般的天京,她便被严密看守,一路向北,囚在这移动的牢笼里。宇文烈的亲卫如同铁铸的雕像,沉默而冰冷地护卫在马车前后,隔绝了任何窥探的目光。
车帘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让张雪柠不适地眯起了眼睛。眼前是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绵延不绝,森严得令人窒息。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出沉重的呻吟,仿佛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她被粗鲁地带下马车,手腕被绳索勒出的红痕尚未消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带着尘土和某种昂贵香料混合的气息,与南国湿润的花香截然不同。这里是北周的心脏,权力的顶峰——皇宫。
她被推搡着,穿过一道又一道戒备森严的门户,绕过雕梁画栋的巍峨殿宇。廊柱粗壮,漆色深沉,檐角蹲踞着形态狰狞的异兽,冰冷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只有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和押送士兵甲叶的摩擦声在空旷中回响。那些穿行而过的宫女太监,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如同猫儿,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比天京的血火更让她感到寒冷。
最终,她被带至一处偏僻的宫苑。这里似乎少了几分外廷的森严,多了些花木扶疏,却依旧透着一种精心雕琢后的死寂。院中几株高大的梧桐,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进去!”身后的内侍尖着嗓子低喝了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雪柠被推入一间布置得雅致却冰冷的偏殿。殿内光线有些暗,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陌生的熏香味道。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那身影穿着素雅的淡青色宫装,身姿窈窕,墨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张雪柠一直维持的冰封般的平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
“清染姐姐?!”她失声惊呼,眼中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巨大的惊喜和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仿佛想确认这不是梦魇中的幻影。
眼前这张脸,分明是林清染!那个在落月城时,如同春日暖阳般照拂过她的林家姐姐!那个会在她病榻前温柔读诗,会偷偷塞给她甜甜果脯,会低声安慰她想家心绪的清染姐姐!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被掳来了这可怕的北周皇宫?
巨大的委屈、恐惧和重逢的激动瞬间冲垮了张雪柠连日来强筑的心防。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林清染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快:“清染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也被他们抓来了吗?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你……”她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对方,想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同样遭遇不幸的痕迹。
被她抓住衣袖的林清染,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让张雪柠感到无比陌生的疏离和冰冷。那眼神,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张雪柠所有的激动和希望。
林清染没有回答她的连串问题。她只是慢慢地,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带着宫廷特有韵律的缓慢动作,将自己的衣袖,一寸寸地从张雪柠紧抓的手中抽离。那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张小姐,”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清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冰冷而遥远,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张雪柠的心上,“你认错人了。本宫名讳——姬、清、染。”她微微扬起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那姿态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尊贵,“北周皇帝陛下,是本宫的父亲。”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张雪柠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整个世界瞬间倾覆!那些温柔的笑靥,那些体贴的关怀,那些病榻前的细语……所有关于“林清染”的美好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在她脑海中疯狂地扭曲、碎裂!
“姬…清染?”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最刺骨的寒风中。她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如同戴上了冰冷面具的脸,巨大的背叛感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你…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接近我,对我好…都是为了…为了…”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冲击让她思维一片混乱,只是用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姬清染,里面充满了被撕裂的痛楚和彻底的茫然。
“为了什么?”姬清染的声音依旧冰冷,她微微侧过头,避开张雪柠那仿佛能灼伤人的目光,看向窗外摇曳的玉兰树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为了北周,为了父皇的宏图。各为其国,何谈欺骗?”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倒是张小姐,既已身在北周皇宫,就该懂得此地的规矩。莫要再如方才那般失仪,惊扰了圣驾,你担待不起。”
“规矩?”张雪柠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那被背叛的痛楚瞬间被一股倔强的火焰点燃。她看着姬清染冰冷而陌生的侧脸,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冲上心头,让她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什么是你们的规矩?是像宇文烈那样纵兵屠城,烧杀抢掠的规矩?还是像你这样,用假意温情骗取信任的规矩?!”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和愤怒的颤抖,在这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放肆!”
殿门外,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喝陡然响起!如同夜枭的嘶鸣。
厚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三个穿着深褐色宫装、鬓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如同刀刻般的老嬷嬷,如同三尊骤然降临的罗刹,带着一股阴冷的风,鱼贯而入。为的那个容长脸,吊梢眼,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张雪柠身上,正是刚才呵斥之人。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贱婢!竟敢在公主殿下面前口出狂言,污蔑我大周柱石宇文大帅!”老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如同砂纸摩擦,“看来是半点规矩都不懂!今日老奴等就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天家的规矩!什么叫北周的体统!”
话音未落,旁边两个身形健硕的嬷嬷便如饿虎扑食般冲了上来!四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味和香粉混合的气息,毫不留情地狠狠抓住了张雪柠纤细的手臂和肩膀!
“跪下!”嬷嬷厉声命令,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巨大的力道传来,张雪柠只觉得臂骨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往下按。膝盖眼看就要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我不跪!”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泛起异样的红晕,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瞪着那三个面目可憎的老妪,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你们这群豺狼!强盗!你们不配让我跪!放开我!”她的声音尖利而绝望,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倔强。
“反了天了!”容长脸嬷嬷眼中凶光毕露,脸上的皱纹都因暴怒而扭曲起来。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根两指宽、打磨得光滑冰冷的枣木戒尺,那木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森然的光泽。“给我压下去!打!打到她懂规矩为止!”
“是!”那两个嬷嬷狞笑着,手上骤然加力!张雪柠那点微弱的挣扎在她们常年做粗活练就的力气面前,如同蚍蜉撼树。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压下!
砰!
膝盖骨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剧痛瞬间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张雪柠痛得眼前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几乎扑倒在地。但她的头依旧死死昂着,倔强地不肯低下半分。
“把头也给我按下去!”容长脸嬷嬷厉声道。
一只粗糙油腻、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的大手,粗暴地按在了张雪柠的后颈上!如同铁砧压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地将她高昂的头颅,连同那满是愤怒与不屈的眼神,一起强压下去!她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
“呃……”巨大的屈辱感和颈骨几乎被压断的痛苦让张雪柠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视野被强行限制在眼前一小片冰冷反光的金砖上,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啪!”
一声脆响!冰冷的枣木戒尺带着呼啸的风声,毫不留情地狠狠抽打在张雪柠单薄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