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帐中的靡靡之音。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头盔不知去向,脸上糊满了血污和泥泞,“公子营……溃了!杨玄感……杨玄感的铁骑……杀过来了!离中军……不足三里!”
“什么?!”赵德芳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琼浆玉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屏风,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和无法置信的惊恐。“怎么可能!本帅……本帅依兵书布阵……背水列阵……置之死地……”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涣散。
琵琶声戛然而止,歌伎吓得瘫软在地。帐中的世家子弟们如同被沸水浇了的蚂蚁,尖叫着、哭喊着、互相推挤着冲向帐门,只想逃离这瞬间变成地狱的地方。
“大帅快走!”秦玉苍老却如同惊雷炸响的声音压过了所有混乱。他须戟张,早已顶盔贯甲,手中那柄擦拭得寒光四射的环刀出低沉的嗡鸣。他一步抢到惊惶失措的赵德芳身前,如同磐石挡在洪流之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帐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惨叫声。“陈方!方山!护住大帅,向西!快走!”
“秦将军!”陈方虎目含泪,还想说什么。
“执行军令!”秦玉厉声咆哮,声震屋瓦,“陷阵营!随我断后!死战不退!”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陈方、方山和几个亲兵连拖带拽架走的赵德芳那仓惶狼狈的背影,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平静。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出帅帐,对着帐外那些虽然被拆散、此刻却自向他聚拢过来的陷阵营老兵,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怒吼: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随我——杀!”
数百名陷阵营老兵,沉默地举起手中染血的刀枪,汇成一道决死的洪流,迎着那席卷而来的黑色铁骑,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没有呐喊,只有沉默的冲锋,沉默的赴死!
“噗嗤!”
“咔嚓!”
刀锋入肉,枪杆断裂,骨碎筋折!血肉横飞!
秦玉如同暴怒的雄狮,手中环刀化作一片夺命的寒光,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他身边的陷阵营老兵们,同样沉默而疯狂地厮杀着,用身体、用残破的兵器、用牙齿,死死地拖住北周铁骑冲锋的势头。他们用血肉之躯,在帅旗前方,筑起了一道短暂却悲壮无比的堤坝!
杨玄感的陌刀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来,秦玉举刀格挡。“铛——!”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秦玉浑身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环刀被震得高高荡起,几乎脱手!巨大的力量将他震得踉跄后退,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老匹夫!受死!”杨玄感狞笑着,策马前冲,陌刀再次扬起,带着死亡的啸音劈下!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
“噗!”
“噗!”
两支长枪,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从秦玉身侧猛地刺出!是两名陷阵营的老兵!他们用自己的胸膛,迎向了杨玄感那势不可挡的陌刀!
刀光闪过!热血喷溅!两名老兵的身体被恐怖的刀锋撕裂开来!内脏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在秦玉的脸上、甲胄上!
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血,瞬间模糊了秦玉的视线。他透过一片猩红,看到杨玄感的战马被老兵们用身体死死绊住,看到更多的陷阵营士兵如同扑火的飞蛾,用生命阻挡着铁蹄的每一次踏落。
“大帅……快走……”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老兵,口中涌着血沫,死死抓住秦玉的脚踝,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
秦玉猛地甩开脸上的血污,视野短暂清晰。他看到远处,赵德芳在一群亲兵护卫下,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混乱溃逃的人潮中,那身刺眼的绯色官袍在烟尘里一闪而逝。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
“呵呵……”秦玉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混合着血沫,带着无尽的嘲讽和绝望,“为这群废物而死……真他妈……不值啊……”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喊杀和惨叫。
杨玄感的战马终于挣脱了尸体的阻碍,带着狂暴的怒意再次冲向秦玉!陌刀卷起死亡的旋风!
秦玉不再看那逃遁的绯色身影。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与泥土的气息灌入肺腑。他握紧了手中那柄缺口累累、却依旧不屈的环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杨玄感,浑浊的眼底,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感彻底熄灭,只剩下纯粹的战意,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爆出最后、最炽烈的光芒。他喉头滚动,出一声非人的、撕裂天地的战吼,迎着那毁灭一切的刀锋,决绝地扑了上去!
“杀——!”
饮马原的落日,巨大、浑圆,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沉沉地坠向西方的地平线。它那粘稠的光线,仿佛饱饮了鲜血,将整个战场浸染得一片凄厉的赤红。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铁锈、内脏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胸口。
一面残破的南谕帅旗,斜插在尸骸堆积的小丘上。旗面被血浸透,又被无数铁蹄践踏过,布满了破洞和污泥,那曾经招展的“赵”字,只剩下模糊扭曲的一团暗红污迹,在血色夕阳下无力地低垂着,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北周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吞噬着这片刚刚被死亡洗礼的土地。士兵们沉默地翻检着尸体,补刀尚未断气的敌人,剥取有价值的战利品。偶尔有伤兵微弱的呻吟响起,旋即又被冷漠的刀锋终结。胜利的喧嚣早已平息,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静。
宇文烈策马,缓缓登上饮马河北岸那片地势稍高的土坡。他的玄色大氅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如同招魂的幡。身后,杨玄感、贺拔胜、独孤信、韩擒虎、裴行俭等大将一字排开,如同黑色的剪影,矗立在血色黄昏之中。
他们的目光,越过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饮马原,望向南岸那片狼藉的营盘,望向那面残破的帅旗。
“赵德芳……”宇文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呵……”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如同冰锥刺破寂静,“纸上谈兵,误尽三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战场,最终落在那片陷阵营将士尸体最为密集、抵抗最为惨烈的区域。那里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几乎黑的紫红色。
“秦玉……”宇文烈的语气里,罕见地透出一丝复杂的意味,是惋惜,也是尊重,“倒是条汉子。可惜了……明珠暗投。”
“呵,好一群公子哥,一群废物,也配为将?”杨玄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甩了甩陌刀上尚未干涸的粘稠血浆,“白白糟蹋了这些好甲胄!倒便宜了儿郎们!”他指着远处士兵正在剥取那些公子哥身上华丽铠甲的场景。
年轻的韩擒虎策马靠近几步,俯身从泥泞中拾起一柄镶金嵌玉、剑鞘华美却布满蹄印的长剑。他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随手抛给身后的亲兵:“收着,回头融了,给兄弟们打几副好马镫!”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收获的猎物。
裴行俭的目光则更为深远,他望着南天谕大军溃逃的方向,那烟尘尚未散尽。他轻抚颔下短须,声音依旧温润,却字字如冰:“孙子曰:‘将不能料敌,以少合众,以弱击强,兵无选锋,曰北。’赵德芳……集此五败于一身,焉能不败?”他的话语,如同给这场战役,给南谕那位逃走的统帅,钉上了最终的判词。
宇文烈不再言语。他静静地坐在马上,像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夕阳将他和他身后将领们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射在尸骸狼藉的大地上,如同巨大的、胜利的烙印。晚风呜咽着卷过战场,吹动残破的旗帜,吹动散落的兵刃,也吹拂着数万未曾瞑目的亡魂。
饮马原,这片古老的战场,在血色的黄昏中,默默吞噬着又一个王朝倾颓的序幕。唯有那轮巨大的、血红的落日,冷漠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缓缓沉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