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举国缟素!
繁琐而压抑的丧仪之后,便是新帝登基大典。懵懂的太子萧景睿,在太傅林岳甫和一群重臣的簇拥下,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完成了所有仪式,坐上了那张对他而言过于巨大、也过于冰冷的龙椅。
国丧的悲戚尚未散尽,朝堂之上,针对前线战事的暗流便汹涌而起。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新帝萧景睿坐在龙椅上,眼神依旧茫然,只是下意识地把玩着腰间那块玉蝉。太傅林岳甫侍立阶下,神情凝重。
“陛下!太傅!”一位身着朱紫官袍、气度雍容的世家重臣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咄咄逼人,“饮马原对峙已逾三月!我南谕将士死伤枕藉,耗费钱粮无数!然苏定方身为主帅,坐拥数十万大军,却畏敌如虎,龟缩营盘,毫无寸进!此等庸碌无能之辈,岂能再掌帅印,贻误国事?!”
此言一出,如同投石入水,立刻激起千层浪。
“臣附议!苏定方老迈昏聩,空耗国力!当撤换!”
“正是!三月无尺寸之功,反损兵折将,岂为帅之道?”
“陛下!臣等举荐兵部侍郎赵德芳老大人挂帅!赵老大人德高望重,深谙韬略,定能一扫颓势,克敌制胜!”另一位世家大臣高声附和,矛头直指苏定方。
阶下,被提及的赵德芳,须皆白,面容红润,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闻言微微颔,抚着长须,一副胸有成竹、当仁不让的姿态。此人确是世家勋贵出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威望极高,然而…其所谓的“深谙韬略”,不过是年轻时读过几本兵书,在地方上剿过几股不成气候的山匪,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大兵团作战,更遑论与宇文烈这等当世名将对垒。他此番被推上前台,不过是世家集团急于攫取军功、掌控兵权的棋子!
“荒谬!”太傅林岳甫须戟张,怒不可遏,一步踏出,厉声驳斥,“苏定方乃国之干城!饮马原对峙,非其畏战,实乃宇文烈老奸巨猾,壁垒森严!强行决战,正中其下怀!苏帅稳扎稳打,消耗周军锐气,伺机而动,方为老成谋国之道!此时临阵换帅,兵家大忌!赵大人虽德高,然久疏战阵,岂能骤然统领数十万大军,对阵宇文烈这等虎狼之师?此非儿戏!关乎国运存亡!尔等焉敢以社稷为赌注?!”
林岳甫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殿内回荡,带着凛然正气和无比的焦虑。
然而,阶下的世家大臣们早已串联一气,岂会被他一言喝退?
“太傅此言差矣!苏定方拥兵自重,久战无功,岂非坐实其无能?”
“赵老大人老成持重,威望足以服众,正可稳定军心!”
“陛下!前线将士浴血,后方百姓煎熬,岂能再容苏定方如此拖延下去?”
“请陛下决断!撤换苏定方,启用赵老大人!”
群情汹汹,七嘴八舌,如同无数只苍蝇在殿内嗡鸣。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兵家大忌,什么国运存亡,他们只在乎将苏定方拉下马,让代表自己利益的赵德芳上位,攫取那份泼天的军功和随之而来的滔天权势!无数道目光,带着逼迫和期待,齐齐聚焦在龙椅之上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天子身上。
萧景睿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争吵和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吓得有些瑟缩,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玉蝉。他根本听不懂这些大臣在争什么,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好吵。他求助般地看向身边唯一熟悉的太傅林岳甫,却只看到太傅那张因愤怒和焦急而涨红的脸,以及眼神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太…太傅…”萧景睿小声地、带着哭腔地唤了一声。
林岳甫心头一痛,看着小皇帝那无助的眼神,再看看阶下那群虎视眈眈、只为一己私利的世家大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知道,大势已去。
“陛下…”林岳甫声音干涩,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老臣…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这最后的恳求,已是微不可闻。
萧景睿看着太傅痛苦的样子,又看看下面那群吵吵嚷嚷、似乎很坚持的大臣们。他觉得很烦,只想让这些吵闹快点结束。他怯生生地,用细弱蚊蚋的声音,对着阶下说道:“那…那就…依…依卿等所奏…撤…撤了苏…苏元帅…让…让赵…赵大人去…”
声音虽小,却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林岳甫的心头!他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完了!南谕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就这么被一群蠹虫,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天子,亲手推倒了!
“陛下圣明!”世家大臣们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的笑容,齐声高呼,声震殿宇。赵德芳更是红光满面,朝着龙椅深深一揖,仿佛那饮马原的胜利和泼天的功勋,已唾手可得。
南谕大营,帅帐之外。
一纸明黄刺目的圣旨,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在苏定方的心口。帅印已被收回,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赤金帅旗,也将在明日被降下。
他没有待在压抑的帅帐里,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营帐外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身上那件赤金明光铠已经卸下,只穿着一身旧布袍。花白的须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繁星点点,亘古不变,静谧而深邃。这星空,他曾与无数袍泽在出征前一同仰望,曾在无数个运筹帷幄的深夜独自凝望,也曾在那血肉横飞的饮马原战场上,透过硝烟瞥见过它的微光。
三个月。他用尽毕生所学,以血肉为壁垒,以意志为长矛,硬生生在宇文烈这头北地猛虎面前,为南谕撑住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他深知宇文烈的可怕,更知强行决战只会让数十万儿郎白白送死。他选择对峙,选择消耗,选择等待一个稍纵即逝的战机,或者…等待北周内部生变。这本就是一场以国运为注的豪赌,他赌的是南谕的韧性和宇文烈的急躁。
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朝堂的险恶和后方的愚蠢。
“柱石…不可轻动…”老皇帝临终的嘱托言犹在耳。苏定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柱石?在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蠹虫眼中,他不过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罢了。赵德芳?那个只会在纸上谈兵、靠着祖荫混到“柱国”虚衔的老朽?让他统领大军对阵宇文烈?这已经不是儿戏,这是将整个南谕国祚和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亲手奉送给敌人!
“此战过后…南谕…再无回旋余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如同秋叶飘零,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苏定方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饱经风霜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泥土里。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饮马原上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血海滔天,看到了天京城那摇摇欲坠的宫阙。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军营。
没有激昂的战鼓,没有送行的号角。只有一片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营门缓缓打开。一辆简陋的青篷马车停在门外。苏定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花白的头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埋葬了无数忠魂的军营,看了一眼那些自聚集在营道两侧、默默注视着他的将士们。
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上,写满了悲痛、不解、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秦玉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陈方豹眼圆睁,死死咬着牙关,不让眼中的热泪流下。徐世绩…这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将,此刻也都默默伫立,眼神复杂,如同失去了主心骨。
苏定方没有说一句话。他对着这些忠诚的将士,对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起了更沉重的国殇,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在无数道悲怆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启动,驶向南方,驶向那个抛弃了他的国都,驶向那无可挽回的、血色的黄昏。辕门上,那面曾经迎风招展、代表着南谕最后希望的赤金帅旗,在晨风中,缓缓地、无声地降了下来,如同一个王朝落幕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