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声音顿了顿,仿佛有千钧之重,“以…将军之礼。”
镇北城,城主府议事厅。灯火通明,气氛却同样凝重,只是少了战场上的血腥,多了几分深沉的忧虑。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山川河流、平原城池栩栩如生,象征着周朝的黑旗与象征天谕的红旗密密麻麻地插在饮马原两端。一个青衫文士站在沙盘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而沉静,正是鬼谷先生座下弟子,镇北城军师——东方明。
城主古星河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外面沉寂的城池轮廓。他面容年轻,眼神却有着越年龄的沧桑与坚毅。阿骨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抱着他那把乌黑的弯刀,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眸,闪烁着野兽般的警觉。
“师弟,”古星河转身,眉头紧锁,“饮马原这一场血战,看似平手,实则已将两国彻底拖入倾国之战。我们夹在中间,犹如怒海孤舟。一万兵马,十万百姓…如何在这两头巨兽的撕咬中求存?总不能真指望鬼谷老师那‘天下共主’的缥缈预言吧?”
东方明手指轻轻拂过沙盘上代表镇北城的小小模型,动作沉稳,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存亡之道,在于‘势’与‘隙’。势不可逆,则需借力;隙不可见,则需创造。”
他拿起一枚代表镇北城的小小白色旗帜,轻轻点在沙盘上:“其一,示弱守拙。北周与南谕,皆视我为疥癣之疾,然又恐我为对方所用。故,我需示之以弱,令其觉得我不足为虑,亦不足为助。紧闭城门,深沟高垒,非十万大军不可摧。。”
古星河微微颔:“虚与委蛇,争取喘息。其二?”
“其二,固本培元。”东方明的手指移向镇北城模型后方象征北地山区的部分,“城内粮草储备几何?水源可固守多久?民心士气如何?此乃根本。需立即着手:清查府库,严控粮耗;加固水井,储备清水;肃清城内细作,严防奸人作乱。同时,动百姓,编练民勇。无需上阵厮杀,只需协助城防、搬运物资、救护伤员。让他们知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唯有万众一心,方可筑起金汤之固。”
“其三,”东方明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手指在沙盘上饮马原的位置重重一点,“乱其腹心,驱虎吞狼!此乃破局关键!”
他拿起两枚代表小股骑兵的小旗:“饮马原大战之后,双方主力胶着,后方必然空虚,且必有大量溃兵、散勇流窜于荒野。我可派出精锐小队,着周军或天谕军衣甲,伪装成溃兵,潜入其后方薄弱之处——周朝的云州粮道,天谕的江陵水运码头!不必强攻,只需制造混乱,烧毁一两处关键栈桥、粮仓,散布恐慌流言,令其腹地不稳!周朝必疑天谕所为,天谕亦必疑周朝报复!此等猜忌一旦种下,便能牵制其部分兵力,加剧其内部消耗,使其更难腾出手来全力对付我镇北城!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以微力撬动大局!”
古星河眼中精光闪动:“妙!师弟此计,虚虚实实,攻心为上!虽险,却是我等唯一生机!阿骨!”他看向角落的阴影。
阿骨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起,漆黑的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光。
“你亲自挑选最机敏、最熟悉山野的兄弟,组成‘影刺’小队。按军师之策,准备行动!记住,只制造混乱,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古星河沉声道。
阿骨用力点头,喉咙里出一声低沉的咕噜,表示明白。
“报——!”就在这时,一个守城校尉急匆匆地冲进议事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惊疑,“禀城主!西城门守军来报,城外…城外突然出现两百余人!自称是北面黑云寨的曲红绡,带着寨中老幼前来投奔!请求入城!”
“曲红绡?”古星河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是她?”
古星河若有所思:“黑云寨…那个曾在去岁寒冬,雪中送炭,接济我城三千石救命粮的女寨主?”
“正是!”校尉肯定道,“为一女子,红衣如火,手持一柄形制奇特的长刀,自称曲红绡!她身边还有个少年。其余皆是寨中青壮和妇孺,带着些简陋家当。”
古星河与东方明迅交换了一个眼神。黑云寨位于更北的山区,如今也遭兵祸波及,流离至此…这曲红绡,性情刚烈豪爽,武艺高强,更于镇北城有恩…
“走!”古星河当机立断,“去看看!”
西城门楼。火把通明,将城下照得一片亮堂。
城下,约莫两百余人,衣衫大多带着风尘和补丁,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惊惶。青壮手持简陋的刀枪棍棒,警惕地护卫在外围,妇孺老弱则紧紧依偎在一起,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然而,在这群略显狼狈的流民前方,却立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一袭红衣,如同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即便风尘仆仆,也难掩其夺目的光彩。她身量高挑,腰背挺得笔直,手中拄着一柄长刀,刀柄长于寻常,刀身略弯,形似禾苗,在火光下流动着清冷的光泽。她面容明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输男儿的勃勃英气和一种历经风霜的坚韧。此刻,她正微微仰着头,毫不避讳地迎视着城楼上投射下来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乞求之色,只有一种“我来了”的磊落。
在她身边,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虽然同样面带尘土,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骨碌碌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着高耸的城墙和城楼上森严的守军,脸上并无太多惧色,反而透着几分少年人的跳脱。
正是曲红绡与其弟曲小风。
古星河的身影出现在垛口后。
“古城主!”曲红绡的声音清越,穿透了夜空的寂静,带着一丝江湖儿女的爽朗,也有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黑云寨遭了兵灾,周朝的兵如同蝗虫过境,寨子…没了。老幼妇孺无处可去,听闻镇北城尚在,特来投奔!还望城主念在去岁那点微末粮草的份上,给条活路!”她的话语直接,不绕弯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古星河。
古星河看着城下那抹倔强的红色,又扫过她身后那些惶恐不安的妇孺,心中瞬间有了决断。他朗声道:“曲寨主雪中送炭之恩,古星河与镇北城上下,铭记于心!开门!迎曲寨主及黑云寨乡亲入城!”
沉重的绞盘声响起,吊桥缓缓放下,城门洞开。
“多谢城主!”曲红绡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她转身,对身后的众人一挥手,声音沉稳有力:“乡亲们,进城!”
人群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啜泣,开始有序地通过吊桥。
曲小风跟在姐姐身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左顾右盼,小声道:“姐,这城墙好高啊!比咱们寨子的木墙结实多了!”
曲红绡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少废话,跟上!”她目光扫过城门内严阵以待的守军,又掠过城楼上那个青衫文士沉静的目光,最后落在古星河年轻却坚毅的脸上,心中那份因家园破碎而产生的漂泊感,似乎稍稍安定了一些。
就在人群即将全部入城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城门内侧阴影的角落里,一个全身裹在黑袍中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尤其在那红衣如火的曲红绡和那个活泼跳脱的少年曲小风身上停留了片刻,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身影悄无声息地后退,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城门的绞盘声再次响起,厚重的门扉缓缓合拢,将城外的黑暗与未知隔绝。然而,城内的暗流,却随着这两百余人的到来,以及那黑暗中的一瞥,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