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樱迅从其中一人腰间摸出钥匙,颤抖着手插进柴房那巨大的铜锁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猛地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和绝望气息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柴房内昏暗异常,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弱月光,只见七八个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瑟瑟抖,惊恐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同杀神般突然出现的、穿着杀手衣服的身影。
“别怕!我是来救你们的!”裴樱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快跟我走!离开这里!”
女子们先是呆滞,随即眼中爆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光芒!她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快!”裴樱闪身让开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阿骨沉默地堵在柴房外的甬道入口,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
“这边!”裴樱引着这群惊魂未定的女子,沿着来时记忆的路线,迅向被阿骨撞开的西侧角门撤退。阿骨殿后,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震慑着黑暗中可能潜伏的敌人。
沿途又遇到两个闻声赶来的护院,尚未看清状况,就被裴樱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匕和阿骨狂暴的拳脚瞬间解决。混乱的沈府,前门正被古星河制造的骚动牢牢吸引着大部分守卫,后院的薄弱环节在裴樱和阿骨雷霆般的突袭下,如同纸糊般被撕开。
当最后一名女子踉跄着冲出洞开的角门,扑入外面自由的黑暗时,裴樱和阿骨也紧随其后冲了出来。
“走!”裴樱低喝,带着众人迅消失在沈府外围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几乎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下一刻,府内追兵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才由远及近,涌向西侧角门。看着洞开的、扭曲变形的门板和地上几具冰冷的尸体,追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惊骇和茫然。
沈府深处,那座灯火通明、酒气熏天的楼阁上。
沈炼,州府公子,正衣衫不整地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怀里搂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瑟瑟抖的少女,另一只手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听着楼下传来的喧嚣和警锣声。他脸上挂着残忍而玩味的笑容,似乎将这混乱当成了一场助兴的闹剧。
“吵什么吵?扫了爷的雅兴!”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对着门外吼道,“滚去几个人看看!别让那些不长眼的惊扰了本公子的美人儿!”说完,他又低下头,用油腻的手指挑起怀中少女的下巴,嘿嘿淫笑道:“小美人儿,别怕,有爷在,天塌不下来……”
他丝毫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一道冰冷如毒蛇的目光,曾隔着重重院落和灯火,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带着刻骨的仇恨,最终被强行压抑下去。那柄淬毒的短匕,离他的咽喉,曾只差一线之遥。
远离了沈府那片令人窒息的富贵牢笼,古星河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汇合了裴樱和阿骨,以及那群被救出的惊魂未定的女子。他没有多问,只是迅引领着众人,在夜色掩护下七拐八绕,最终来到城外一处废弃已久的土地庙。
庙宇破败不堪,神像早已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勉强可以遮风避雨。惊魂甫定的女子们蜷缩在角落里,互相依偎着取暖,低声啜泣着。裴樱站在破庙门口,背对着众人,望着远处沈府方向依旧隐约可见的灯火,身体绷得笔直,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刚才强行压抑的杀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冲撞。
古星河走到她身边,没有看她,目光同样投向那片灯火,声音低沉而平静:“此地不宜久留,天一亮,立刻送她们各自归家。沈炼…活不过三个月。我以鬼谷之名立誓。”
裴樱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古星河,里面翻涌着痛苦、不甘,还有一丝被强行按捺的疯狂:“三个月?我等不了三个月!我现在就要他死!为我爹偿命!”她的声音因压抑而嘶哑变形。
“你现在去,就是送死!不仅你死,这些刚逃出来的女子,也会因为你的冲动再次被抓回去,生不如死!”古星河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你想让裴捕头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吗?你想让他死不瞑目吗?!”
“爹……”裴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父亲临死前那双充满托付的眼睛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声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
古星河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没有再说话。破庙里只剩下女子们低低的啜泣声和裴樱压抑的悲鸣。
数日后,通往西北方向的荒凉官道上。
一辆堆满干草、吱呀作响的破旧农家马车,在尘土中缓慢前行。赶车的是个满脸风霜、愁眉苦脸的老农,不停地挥舞着鞭子,驱赶着那头同样瘦骨嶙峋的老牛。
古星河、裴樱和阿骨就半躺在马车后面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散着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息,混合着尘土和牛粪的味道。阿骨手里抓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烤得焦黑的玉米棒子,正埋头专心致志地啃着,出满足的吧唧声,金黄的玉米粒沾满了嘴角。
古星河枕着双臂,望着湛蓝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似乎在出神。裴樱则抱着膝盖,蜷缩在草堆的另一角,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黄土山峦。她换上了一身粗布的农家衣裳,洗去了脸上的血污,却洗不去眉眼间那层厚重的阴郁和疲惫。手腕上那只银铃,被她用布条紧紧缠住,再也不出任何声响。
车轮碾过碎石,出单调的颠簸声。
赶车的老农似乎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充满了愁苦:“唉,这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喽。官道上跑个车,都提心吊胆的。”
古星河收回目光,看向老农佝偻的背影:“老丈,此话怎讲?”
“怎讲?”老农又重重叹了口气,鞭子在空中甩了个空响,“税啊!名目繁多的税!地里的粮食还没熟透,收税的差爷就跟闻到腥的猫儿似的来了。口赋、算赋、田租、刍稿…这还不算完,隔三差五还有什么‘剿匪捐’、‘修路钱’!家里那点粮食,交了税,剩下的连糊口都不够!娃娃饿得直哭,婆娘病得下不了炕,都没钱抓药…”他摇着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无奈和麻木,“你们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听说临县的县令是个好官,为咱老百姓说了几句话,结果呢?唉,说没就没了…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
老农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本就压抑的气氛中。裴樱抱着膝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古星河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沉凝。
“日子难过。”阿骨突然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他刚好啃完了玉米棒子,随手将光秃秃的玉米芯扔到路边的草丛里,舔了舔沾着碎屑的手指,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老农佝偻的背影,带着一种懵懂的同情,“饿,难受。”他似乎只能用最朴素的词语,来表达对老农话中苦难的理解。
老农回头看了阿骨一眼,对这个力大无穷、心思却像孩童般的“野人”露出一丝苦笑:“是啊,小哥,饿,难受啊。可有什么法子?咱们平头百姓,就像这田里的庄稼,风来了得倒,雨大了得淹,官家要割,就得伸着脖子挨刀…只盼着老天爷开开眼,给条活路吧…”
马车在沉重的叹息和吱呀声中继续前行,将老农的愁苦和无助碾碎在滚滚的车轮之下。
日头渐渐西斜,将官道两旁的荒原染成一片苍凉的暗金色。马车拐过一个长满了枯黄蒿草的土坡,前方不远处的路边,竟然燃着一小堆篝火。几个衣衫褴褛、胡子花白的老者围坐在火堆旁,火堆上架着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不知名的野菜糊糊,散出苦涩的气味。他们身形枯槁,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深深的疲惫,但腰背却依旧下意识地挺得笔直,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锐利。破旧的单衣下,隐约可见一些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痕。他们的手边,或靠着或放着几根削尖的木棍,权当防身的武器。
看着这几人的形态,该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
马车吱呀着经过篝火旁。老农没有停留,只是同情地看了一眼这几个比他看起来更加困苦的老人。
篝火旁一个正低头用木棍搅动瓦罐的老兵,似乎被马车声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先是掠过赶车的老农,掠过草堆上沉默的古星河和神情阴郁的裴樱,最后,落在了正百无聊赖、好奇地四处张望的阿骨身上。
老兵的视线扫过阿骨沾着玉米屑的粗犷脸庞,扫过他的肩膀,最后,猛地定格在阿骨那脖颈间!
那里,用一根磨损得黑的皮绳,系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残缺、布满划痕和污垢的金属片!金属片呈暗沉的青黑色,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借着跳跃的篝火光芒,老兵浑浊的双眼赫然辨认出,那残片上隐约可见的、极其古老而威严的——虎形纹路!虽然只剩下一半,但那猛虎回咆哮的雄姿,那独特的铸造工艺,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髓里!
老兵搅动瓦罐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落在灰烬里。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骨脖子上的半枚残片,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爆出难以置信、混杂着巨大狂喜和更深沉悲怆的光芒!
“虎…虎符?!”他喉咙里出一个嘶哑到变调的音节。
其他几个围坐的老兵被他异常的举动惊动,纷纷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