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云轩听到苏翎所言之后,不禁陷入长久的沉默。
是啊,何须师姐多言细说,自己明明很清楚。
浮阳宗的覆灭,表象是修习邪术、觊觎天枢石,以致招来道源门的讨伐,最终山门倾覆,百年基业化为焦土。
然而,追根溯源,与世俗官府那些千丝万缕、见不得光的勾连,才是将宗门一步步拖入深渊的痼疾。
若无那些遍布州郡、收受贿赂的官吏暗中铺路,仅凭浮阳宗一己之力,如何能在这浩瀚国土上,精准搜罗到那么多符合特定命格的婴孩?又如何能在行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后,还能长时间掩盖得天衣无缝?
正是这来自世俗权力的捷径,这看似便利的合作,如最甜美的毒药,滋养着掌门与长老们不断膨胀的野心,让他们在力量与权柄交错的迷梦中,渐渐迷失了道心,泯灭了敬畏,最终在歧路上狂奔不返,直至万劫不复。
虽是咎由自取,天道昭昭,但这血淋淋的教训,无疑是最刺眼的警示。
放眼如今大周,诸子百家,修行诸宗,除去与王家互为表里、深度绑定的儒、兵、法三家之外,其余各家各派,无不谨守界限,与庙堂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道心易染尘埃,山门难守清静。
一旦陷入权力旋涡,终不免沦为棋子,被其利用、反噬,直至同流合污,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良久,林云轩才长长地呼出一口胸中的郁结之气,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对着苏翎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我一时想岔了。”
苏翎见状,眼中掠过一丝欣慰,缓缓松开了握住林云轩的手。
她脸上重新挂起了那抹林云轩熟悉的淡笑,只是那眼眸深处,或许是因为提起了浮阳宗的旧事,依旧萦绕着一缕难以化开的淡淡悲伤。她轻声道:“你……能理解便好。”
说罢,她站起身来,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见到你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见苏翎要走,林云轩下意识跟着站起身,脱口而出:“那我送送师姐你……”
苏翎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弧度,打趣道:“送我?莫非……轩儿你是打算领着我,从这梁王府的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吗?”
“这……”林云轩顿时语塞,这才猛然想起,苏翎是潜入这王府的的,与刺客相比,也只差一身标准的夜行衣了。
苏翎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面寂静的夜色,回头道:“好了,不与你说笑了。进来时我已将路径记下,出去的路自然认得,不必为我担心。”
她闪身出了房门,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便已悄无声息地跃上了院墙。
苏翎立于墙头,月光从她身后洒下,为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清丽绝伦,动人心魄。
林云轩仰头望着,一时竟有些怔住,只觉得此刻的师姐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苏翎俯视着院中的林云轩,目光温柔,轻声嘱咐道:“我……便与舟奕和司予在廖神医的医馆等你。待轩儿你将此间事情了结,再来与我们会和。”
月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林云轩一时竟是看得有些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嗯!师姐放心,我这边一结束就立刻过去!”
苏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欲融入夜色。
然而,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几个起落后,动作却似乎慢了下来,甚至停顿了片刻,隐约有极低的自言自语顺着风飘来:“奇怪……来时,应该是从这个方向……?怎么好像又瞧着不太对……”
墙下的林云轩听得这细微的嘟囔,先是一愣,随猛地一拍额头,脸上露出了然又哭笑不得的神情。
怎么差点忘了这茬!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多年前,两人还都是少年时,偷偷溜下浮阳宗,去往山脚下小镇逛庙会的情景。
那时不过是被人流稍稍冲散,一转身的功夫,苏翎便不见了踪影。
比苏翎小两岁的他,反而先一步急得满头大汗,寻遍了整个镇子,最后才在最东头的荒巷中,找到了假装强自镇定,实则却一点都掩不住眼中慌乱与无助的苏翎……
那时,林云轩才知道自己这位外表看似沉稳聪慧的师姐,实际上是个隐藏极深的路痴,此前因为一直在浮阳山上修行,很少下来,才没现。
林云轩望着苏翎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应该……能找到出去的路吧?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林云轩刚在院中帮着王伯将几盆需晨露滋润的花草搬至廊下,那熟悉又带着几分蛮横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喂!林云轩!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啊?”浣花郡主人未至声先到,像只精力过剩的雀儿,蹦跳着来到林云轩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就开始日常催促。
林云轩头也不回,一边仔细地给一株兰草擦拭叶面,一边熟练地敷衍道:“欲则不达,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说……”
嘴上应付着,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苏翎离去时的情景,尤其是她那略显迷茫找路的样子,与平日里形象反差极大。
想到有趣处,一时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正喋喋不休的小郡主顿时停了下来,绕到他面前,歪着头,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林云轩连忙抿了抿嘴,压下笑意,故作镇定地答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高兴的事。”
“高兴的事?”小郡主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追问道,“什么事?快说给我听听!”
林云轩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故意逗她道:“当然是想到在你梁王府里赖满一个月,就能领到第一份薪水了!啧啧,王府家丁的待遇,想必不会低吧?”
浣花郡主一听,小脸瞬间鼓成了包子,气哼哼地抬脚就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娇声嗔道:“想得美你!还敢惦记薪水?正好!本郡主今天就是来警告你的!就给你一个月时间,必须把那骚狐狸给我弄走!不然,别说薪水,之前答应你的那些,一个子儿都别想从本郡主这儿拿走!”
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林云轩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依旧是挂着那副懒洋洋的笑容浇花。
其实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原本计划留在王府,除了想促成郡主救济难民之事外,确实存了借此机会与权倾一方的梁王搭上关系,借助其势力寻找邪修宗门线索的心思。
不过经过昨夜与苏翎那番谈话后,便是已经放弃了这打算。
至于赈济灾民这事,他依然会去尽力,若能成功,自然功德无量。但若最终事不可为,也不会强求。
力所能及,问心无愧便好。
能办到自然是最好,办不到,也只能说明天意如此,不可强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