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桥边,雨水顺着丝滑落,滴进衣领,冷得像一根针扎进脊椎。风在耳边低语,仿佛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林晚……林晚……”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记忆深处爬出来的幽魂。我知道,那不是幻觉。1o7路公交车,又一次停在了雨夜里,车灯昏黄,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我纵身跃入河中。
水没有想象中的刺骨,也没有窒息的压迫。相反,那是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沉入黑暗。意识在下坠中变得模糊,又在某一刻骤然清醒。我睁开眼,现自己正站在1o7路公交车的车厢里。
一切如初。
窗外是无尽的雨夜,玻璃上爬满水痕,映出扭曲的人影。车厢内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沉默的乘客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仿佛被钉在世间的某一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和旧布料的气息。头顶的灯忽明忽暗,出细微的电流声,像是谁在低语。
但这一次,我不再恐惧。
我曾无数次在这辆车上醒来,也曾无数次在恐惧中逃开。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疯了,以为是噩梦的延续。可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梦,是执念的回响,是亡者未了的心愿,是生者无法割舍的记忆。而我,不知为何,成了这辆幽灵巴士唯一的乘客,也是它唯一的倾听者。
我缓缓走向那个一直坐在后排、穿着校服的男孩。他低着头,校服皱巴巴的,书包带子断了一根,垂在身侧。他的脸始终模糊不清,像被一层薄雾笼罩。可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你是不是……被校园霸凌?所以那天放学,你不想回家?”
话音落下的一瞬,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男孩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原本模糊的脸,竟一点点清晰起来——五官浮现,眉眼分明,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泪珠。
“他们……说我是怪物。”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因为我……因为我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说教室角落有个人影,他们就笑我疯了。后来……后来他们把我推进厕所的隔间,锁上门,泼水,撕我的作业本……说我该去死。”
我的心狠狠揪紧。这声音,这语气,像极了我初中时班上那个总坐在角落的男生。他后来退学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可现在,他就坐在我面前,灵魂被困在这辆永不停歇的车上。
“你不是怪物。”我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却在微微抖,“你的反应是悲伤,不是疯狂。你只是太孤独了,太害怕了。释放它吧,哭出来,没有人会再笑你了。”
男孩的嘴唇颤抖着,忽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他胸腔里爆出来。那哭声不像是一个少年出的,更像是无数个被欺凌、被误解、被抛弃的灵魂在同时呐喊。车厢剧烈震动,灯光疯狂闪烁,座椅出金属扭曲的呻吟。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轮廓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
“谢谢你……”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竟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然后,彻底消失了。
车厢恢复了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我站起身,转身走向那个一直坐在前排、穿着黑色雨衣的女人。她低着头,长遮住脸,身形瘦削得像一根枯枝。每一次我靠近她,都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可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你是不是……失去了孩子?”我轻声问,“所以每晚坐这趟车,希望再见到他?”
女人缓缓抬头。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她的脸,竟是我母亲的模样。
苍白,瘦削,眼角有我熟悉的细纹。她穿着我记忆中那件深蓝色的毛衣,那是她病重时最爱穿的一件。可她已经死了,三年前就因肺癌离世。我亲手为她合上双眼,送她入土。
“妈……”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晚晚。”她开口,声音温柔得像小时候哄我入睡时那样,“我一直在等你说想我。”
泪水瞬间决堤。我扑进她怀里,那怀抱竟有温度,有熟悉的气息,像是樟脑与茉莉花混合的香味——她生前总在衣柜里放一包干花。
“我想你,妈,我真的想你……”我哭得像个孩子,“我每天都在想你,可我不敢说,我怕一说出口,你就真的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指尖微凉,却无比真实。“傻孩子,”她低语,“亲人走了,不是消失。我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你记得我,我就活着;你梦见我,我就在你身边。别怕,晚晚,别把思念藏起来。”
我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可我知道,这一刻不会长久。她的身体开始泛起微光,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点一点,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妈……别走……”我哀求。
“我走了,但我不走远。”她微笑,眼神温柔如月光,“你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别再熬夜写稿子。天冷了,记得加衣。还有……找个愿意听你说话的人,别总一个人扛着。”
光点越来越多,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我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缕微风。
“妈——!”
她最终化作无数光点,如星尘般在车厢中飘散,透过车窗,融入无边的雨夜。
我跪坐在地,泪水浸湿了衣襟。可奇怪的是,心中那块压了三年的巨石,竟在这一刻悄然碎裂。我不再感到窒息般的悲伤,而是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雨过后初晴的天空。
车厢内,只剩下我一人。
但我知道,他们都不再痛苦了。
我站起身,望向车窗外。雨还在下,可1o7路公交车已开始缓缓启动。司机依旧没有回头,后视镜里,是一片虚无。
我忽然明白——这辆车,不是通往地狱的列车,而是亡魂通往释怀的渡船。而我,或许是唯一能听见他们声音的人。
我轻轻坐下,望着窗外模糊的街景。下一站,会是谁在等我?
雨声淅沥,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道,出沉闷的回响。
我知道,这趟旅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