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派出一艘两桅巡沙船,配备数名仆役、船工,将何步飞和张远萱带向了南洋之南的苏门答腊东部,那里也是新成立的旧港宣慰司所在地,他们必须要找到宣慰使施进卿,向他询查有关事宜,死囚的去向只是其中之一,何步飞有自身的紧要任务,否则也不会远渡重洋去展开调查。
这艘两桅巡沙船如刀锋般切开暗沉的海面,船身狭长低矮,通体漆成墨色,唯有船舷两侧各绘一条朱砂飞鱼纹,在日光里隐隐泛着血色。
此刻站在船头观海的两人,换上了周正的官服,何步飞身着玄色织金飞鱼服,腰带紧束劲瘦腰身,肩头蟠螭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乌纱帽下双眸如鹰隼般锐利,腰间绣春刀映着肃杀寒芒,这衣服一上身,就显露出北镇抚司特有的压迫感。
张远萱也换上了官服,黑拢于纱帽之中,女式飞鱼服收腰极窄,妆花马面裙配柳叶绣春刀,英气逼人,虽然时不时会有一些调皮小表情,但浑身的气质是上升了一个档次。
“这衣服总觉得别捏。。”她正了正被风带歪的帽子。
“此去施进卿的府邸,我们该冠冕堂皇的进去,要之前那样的灰头土脸,别说见他本尊了,能不能上岸都不好说。”何步飞说道。
“只要能问到我哥去向就好,其他的无所谓。”张远萱玩弄着腰上挂着的竹制腰牌。
“你可给我装像点,现在你的身份是锦衣卫特使,别像个乡下丫头,到时遭人笑话。”何步飞提醒她道。
“谢何大人赐教!”张远萱抱拳,一脸严肃,略一颔,竟惹得何步飞笑了出来。
张远萱还是有些不习惯这大海的脾气,风浪总是出其不意,茫茫大海充满玄机,偶尔会有惊喜,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枯燥而让人恐慌。她想到了六下西洋的郑和,这人真有胆识,在这种鬼地方能混这么多年,真不是一般人。
她陷入一阵沉思,忽然眼中透着少见的疑虑,问道:“人们说郑和是个大英雄,踏遍了四洋八方,他的功绩足以媲美圣人,可我们之前听到神机舫的那番谈话,怎么感觉郑和私下也搞了些见不得光的事,竟和神机舫有染。”
何步飞看了看她,觉得也该给她灌输一些东西了,至少让她有一些粗浅的认知,也好过一看就是个白痴。
“你曾问我,锦衣卫为什么会插手你哥的案子,其实,我们要调查的,就是郑和身后的复杂局面,郑和下西洋,远不是表面那么风光,这航船一动,黄金万两,牵扯了多少人心和利益,朝野上下矛盾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你最好说点人话,别整我听不懂的。”张远萱最讨厌就是那些官家嘴里的甲乙丙丁。
“我给你讲一段郑和第六次下西洋之前,生在朝堂之上的事情。”何步飞望向远海,思绪穿梭到遥远的时空……
永乐十七年·奉天殿
朝中大臣们整齐地列在明成祖朱棣面前,郑和站在中间,身形如桅杆般笔直。他古铜色的面庞上沟壑纵横,眉骨处一道淡白的疤痕斜入鬓角——那是锡兰海战时被珊瑚礁碎片所伤。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瞳孔深处似藏着整片星盘,能将万里波涛的诡谲尽数洞穿。
此刻,他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海上的轶事趣闻。
“锡兰山佛牙塔高九丈九,通体镶七宝。”他声音浑厚如远洋风号,“渤泥王以龙脑香铺地三十里迎我大明旌节,满剌加港千帆竞渡。。。。。。”
兵部尚书方宾突然出列,率先难:“敢问郑大人,永乐十五年至今,水师军费耗银二百八十万两,而福建剿倭战船半数朽烂,却无钱修葺——海外的风景再美,能弥补我朝的损失吗?!”
方宾的这盆冷水,浇开了反对者的话语。户部侍郎夏元吉的声音穿透空气:“陛下,北京城墙尚有三十里未合拢,北伐将士冬衣还未着落!”他猛然抖开手中奏折,“下西洋所谓的万国来贡,就是个赔本买卖,暹罗贡来三百斤龙涎香,换走的是两万斤精铁——这生意做得妙啊!”
郑和掌心沁出冷汗,还未想到反驳的话语,工部给事中趁机奏道:“《禹贡》划九州而不言四海,海中皆是夷蛮荒土,岂可舍本逐末……”
“荒谬!”翰林学士杨荣霍然出列:“汉武帝开拓西域,盛唐广设都护,今西洋诸国犹汉之西域!若依诸公短见,当年该把玉门关也封了!”
朝堂顿时炸开锅。五军都督府的武将与六部文臣吵作一团。郑和望着御阶下的乱象,突然想起古里港那场风暴——宝船在惊涛中保持队形,而眼前这些朱紫贵胄,却比怒海狂涛更难驾驭。
“够了。”朱棣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割过锦缎:“郑和,你说说看,下西洋还有没有必要。”
“陛下,”郑和的嗓音浑厚如远洋深流的轰鸣,“臣奉旨五下西洋,为的不是耀武扬威,而是播撒我大明的福德,宣扬我朝的先进文明,我们平定了肆虐南洋的贼寇,终结了异邦的战乱,又重新连接古里、天方等地的贸易之路,还远至利未亚,开化土人,教人渔农,逐渐地影响着世界,改变着世界,这必将重塑中华在世界之中的柱石地位,其远大的意义岂能是用金钱来衡量。”【注:利未亚(非洲)】
“郑大人,你别忘了,我朝已经开设了旧港宣慰司,这可是嵌入南洋的一把利剑,你所说的这些影响,旧港皆可代劳,而节省的成本那可非同日而语。”户部侍郎夏元吉迅阻挡了郑和的陈述,道出一个重要因素。
“夏大人你有所不知。旧港宣慰司虽控南洋咽喉,却难抵西洋暗涌。"郑和振声驳斥道,"天方人与忽鲁谟斯海盗缔盟,垄断了波斯湾至榜葛剌的商路,而地中海的威尼斯人,长期雄霸那片海域,他们新造的战船配备新式铜炮,其射程已我大明碗口铳三十步有余!"
兵部尚书方宾的冷笑刺破寂静:"夷人铜炮?郑大人莫不是把西方夷人的鬼话当了真?元朝时候,那西夷马可波罗,曾写下一部风靡西方的作品,吹嘘东方黄金遍地,把那西方诸国唬得团团转!"
"井底之蛙!"翰林学士杨荣突然走上前来,他展开一幅绘制于羊皮纸上的海图,图中海岸线细如丝,连暗礁方位都标注着波斯数字。“看看欧罗巴人绘制的利未亚东岸,你们口中的夷蛮,测绘之术竟比《郑和航海图》更精微!”
“你该不会把一个幻想中的作品当了真吧。这种货色,指不定在波斯那边的市场上一抓一大把呢。”方宾反唇相讥。
右都御史陈瑛阴恻恻插话:“旧港施进卿上月奏报,渤泥商船在满者伯夷海域遭袭,是旧港护卫队及时驰援,才阻止了一场灾难。”他特意加重语气,“敢问郑大人,您那宝船舰队纵横四海,怎连南洋商路都护不住?”
“那么请教陈大人,旧港政权虽好,可东有满者伯夷不断挑战抢地,西有满剌加国的贸易争夺,还有三佛齐旧王朝余孽骚扰,试问根基未稳的旧港,除了应付身边琐事,哪还有精力去经略整个西洋,重建贸易秩序。我宝船舰队,是大明的战略触角,它将延伸到世界尽头!”郑和的话掷地有声。
三宝太监的手掌重重按在海图上,眼中是灼灼星火:“今日若放任西洋蛮夷测绘海疆,他日他们的炮舰便会抵近泉州、广州、宁波、乃至天津!陛下,海洋才是未来的疆场!世界终将进入海洋时代!”
龙椅上的朱棣突然剧烈咳嗽,老皇帝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扶手上的鎏金龙,此刻的他无法准确的给出旨意,只能是挥了挥手,道了句:今日暂且作罢,改日再议。便草草结束了这场激烈的朝堂之争。
………
讲完这段故事,何步飞见张远萱张开的小嘴还未合拢,又说道:“这只是数以百计的生在朝中的较量其中之一,是明面上的较量,而还有一些潜藏在这些大人们身后的势力,也在暗暗比拼,这正是我们锦衣卫需要去厘清的。不管是谁,只要违背了皇上的旨意,做了出格的事,我们都必须让他知道天威滚滚,无处不在……”
张远萱望着几只海鸥,有些呆,她仿佛看见哥哥被一股无形的力拉扯着,抛进了滚滚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