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住下后,灵澈没急着给药,反倒每日清晨带他去后山采药。“你看这‘忘忧草’,”灵澈指着崖边一丛紫色小花,“它只在辰时开花,过了午时便谢,采得早了药性不足,晚了便失了灵气。就像人睡觉,总得等日头落了,心沉了,才能安歇。”
林恩烨则在他住的客房窗台上,摆了盆“醒神兰”——这花昼闭夜开,夜里散的香气能宁神,却不烈。“你看它多懂事,”林恩烨擦着手里的铜壶,“知道夜里人要歇着,就悄悄开花;白日人要做事,它便收了香。”
苏先生起初还有些焦躁,日子久了,倒也跟着他们慢下来:清晨看灵澈辨药,午后瞧林恩烨打铁,傍晚帮灵昀翻晒卤味的料包。第七日傍晚,他坐在石桌边,忽然指着卤锅笑:“我懂了,你那卤味缺的不是酒曲,是这日日守着锅的耐心。就像这觉,越急着睡越睡不着,反倒跟着你们磨磨蹭蹭,昨夜竟一夜无梦。”
灵澈递给他个瓷瓶:“这才是静心散。前几日给你的,不过是安神的薰衣草茶。”
苏先生接过瓷瓶,见瓶身上刻着株忘忧草,是林恩烨昨夜连夜刻的。“多谢三位。”他从怀中取出张地图,“这是我祖上传的,标记着几处产‘活泉’的地方,用那泉水酿酒、熬药,效能能增三分。就当谢礼吧。”
半月后,苏先生派人送来一坛新酿的酒,坛身上贴着片紫苏叶。附信说,他用活泉酿的酒,配上灵澈的静心散,竟治好了多年的失眠。而灵昀的卤味加了活泉水,滋味更胜从前,连县城的酒楼都来订。
那日,灵澈在《草木记》上添了新篇:“所谓活气,不在外物,而在人与物相契的心。酒曲懂卤汤的醇厚,活泉懂药材的灵气,就像人懂人的心意,方能相得益彰。”
林恩烨凑过来看,见他画的忘忧草旁边,多了个小小的酒坛,便拿起刻刀,在旁边补了只卤兔腿——刀痕轻快,倒像那香气正从纸上飘出来似的。
暮色里,卤锅的咕嘟声、打铁的叮当声、翻书的沙沙声,在院里织成一张暖网,网住了光阴,也网住了那些因懂得而生的、生生不息的活气。
月色如练,倾泻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将枝桠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灵澈正坐在树下抚琴,琴弦轻颤,流淌出的《松风吟》混着槐花的清香漫开,连院角的萤火虫都被引得打着灯笼盘旋。
忽然,林恩烨提着柄刚淬过火的长剑从工坊出来,剑身映着月光,亮得能照见人影。他脚步带风,走到槐树旁,手腕轻抖,长剑“嗡”地一声出鞘,竟随着琴声的节奏舞了起来。
剑影如银蛇游走,时而凌厉如劈山裂石,琴音便跟着急促如骤雨;时而轻柔如拂柳穿花,弦声也随之缠绵如低语。灵澈指尖翻飞,目光却追着那道跃动的白影,琴音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灵动。
“好!”院墙外忽然传来喝彩,竟是邻村的几个孩童扒着墙头偷看,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野果。林恩烨剑势一顿,故意将剑尖在月光下划出个圆润的弧,吓得孩童们惊呼着散开,却又很快探出头来,眼睛亮得像星子。
灵澈被这动静逗笑,琴音陡然转明快,像溪水撞在卵石上。林恩烨会意,剑招陡变,竟在月光下耍起了花剑,剑尖挑起片飘落的槐叶,精准地送到灵澈琴前。
灵澈抬手接住,指尖划过琴弦,弹出一串清脆的音,像在应和。
这时,灵昀端着刚熬好的酸梅汤从屋里出来,见此情景便笑着停下脚步。她将托盘放在石桌上,忽然摘下头上的银簪,对着月光晃了晃——簪头的碎钻反射出点点金光,恰好落在林恩烨的剑穗上。
林恩烨余光瞥见,剑势愈舒展,竟踩着琴音的节拍,围着槐树转了个圈,剑穗上的金光与月光交织,像撒了把流星。
“小心!”灵昀忽然轻呼。原来林恩烨转身时带起阵风,吹得槐树上积的露水簌簌落下,正好淋在琴上。灵澈却不慌不忙,左手按住琴弦骤停,右手屈指在琴身轻叩,那几声“笃笃”的闷响,竟比琴弦更添了几分野趣。
林恩烨收剑而立,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走到石桌旁,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忽然对灵澈道:“你的琴,该加个护罩了,下次我用铜给你打一个,刻上松鹤图。”
灵澈拨了个余韵悠长的音:“好啊,不过得刻上你的剑,才配得上这《松风吟》。”
灵昀笑着递过手帕:“别光顾着说,汤要凉了。”她抬头望向夜空,忽然指着天边,“快看!”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一道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际,萤火虫们仿佛被惊动,齐齐腾空而起,与星光交相辉映。林恩烨忽然拉起灵澈的手,灵昀也快步跟上,三人围着老槐树跑了起来,琴音的余韵、剑穗的轻响、欢笑声,混着槐花香,在月光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这一刻,琴声是活的,剑影是活的,连流星划过的轨迹都像是被施了魔法,将这寻常夏夜,酿成了值得收藏一生的璀璨。
数年后的一个深秋,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褐色的绒毯。
灵澈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草木记》,封面上用金线绣的槐叶已有些褪色。不远处,林恩烨正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劈柴,他鬓角添了些银丝,挥斧的动作却依旧稳健,每一声“嘿哟”都带着当年的力道。孩子们围着他起哄,要学那招“月下挑槐叶”,他便故意放慢动作,逗得孩子们笑倒一片。
灵昀端着刚蒸好的枣糕从屋里出来,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却挡不住笑意:“慢点吃,当心烫着!”她把盘子往石桌上一放,林恩烨立刻凑过来,趁她转身的功夫偷捏了一块,被她笑着拍掉手背:“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抢。”
墙角的陶瓮里,新酿的梅子酒正散着微醺的香。灵澈合上书,看向院门口——那里立着块新做的木牌,上面刻着“槐安院”三个字,是林恩烨昨日亲手凿的,笔画里还留着斧凿的痕迹。
“阿澈,你看谁来了!”灵昀忽然扬声喊道。
灵澈抬头,只见院门口走进来两个身影,正是当年的猎户老秦和他的儿子。老秦手里提着只肥硕的野兔,大笑着说:“听说你们酿了新酒,特地来讨一杯!”他身后的少年手里捧着束野菊,正是当年被灵澈他们救过的小狼崽,如今已长成挺拔的小伙子,见了灵澈,腼腆地把花递过来:“灵先生,这是山里刚采的,给灵昀婶子插瓶。”
灵澈接过花,忽然瞥见少年腰间挂着的护身符——那是当年他用剩下的桃木边角料刻的,如今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林恩烨已经提着酒坛迎了上去,粗粝的手掌拍在老秦肩上:“来得正好,这酒刚开封,就等你们了!”
孩子们吵着要听故事,老秦便坐在槐树下,讲起多年前那个雪夜,灵澈如何用一味“静心散”帮他稳住了受惊的马群;讲起林恩烨那柄剑如何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吓跑了偷猎的狼;讲起灵昀熬的姜汤,暖得能化掉冰碴子。
灵澈靠在树干上,听着这些熟悉的故事,看着眼前嬉闹的孩子们、碰杯的男人们、在厨房和院子间穿梭的灵昀,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过就是这样——
当年的少年长成了能遮风挡雨的模样,当年的心事酿成了醇厚的酒,当年那棵老槐树,依旧在每个春夏秋冬里,把影子投在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上。
夕阳西下,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灵昀喊大家进屋吃饭,林恩烨顺手将灵澈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手掌还是那么暖,带着常年握斧的厚茧。
“走了,吃饭了。”
“嗯。”
灵澈应着,目光扫过石桌上那本《草木记》,风吹过,书页轻轻翻动,停在某一页,上面画着一株小小的紫苏,旁边写着:“万物有灵,相逢即缘。”
是啊,所有的遇见,所有的坚守,所有在岁月里慢慢酿成的滋味,都是缘分最好的注脚。
这槐安院的故事,还长着呢。但此刻,灶台上的饭菜香,杯盏间的笑语声,还有身边人温热的手掌,已经把“圆满”两个字,写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