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澈捡起那块青石,石面的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像握着块被晒暖的星盘。他忽然懂了林恩烨的意思——所谓炼丹,未必是炼出颗圆滚滚的药,是看竹胆气如何顺着竹眼走,看狗尾草的绒毛如何缠着火苗跳舞,看那块犟石头,怎么护着片枯叶在火里活下来。
林恩烨把粉末收进个粗瓷碗,碗底还留着上次炼山楂丹的红印。“这粉末能治蚊虫咬的包,”他用指尖沾了点,抹在灵澈手背那道浅痕上,“你看,它不成丹的样子,反倒比正经丹药更贴心。”
暮色漫进丹房时,灵昀正用那截废竹筒养着婆婆纳,白花从竹眼里探出来,像竹筒在笑。灵澈摸着手背微凉的粉末,忽然觉得,那些被钻得千疮百孔的竹筒、没凝成丹的粉末、石缝里的枯叶,原是比任何完美丹药都珍贵的——它们告诉你,天地从不是按丹方出牌的,那些意料之外的漏、留不住的气、护着点什么的犟,才是最活的修行。
灶里的余烬“啪”地爆出个火星,落在青石上,石缝里的枯叶轻轻动了动,像在点头。
灵澈将那块护着枯叶的青石摆在窗台上,石缝里的枯叶被晨露浸得舒展些,叶脉间还沾着点灰绿色粉末,像谁撒了把碎星。灵昀正用那截废竹筒舀井水,竹筒晃悠着,水从竹眼漏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倒像是把天空装进了无数个小镜子里。
“你看这水洼,”灵昀指着其中一个,“像不像星盘上的‘虚宿’?圆乎乎的,还会动。”
灵澈凑过去,果然见水洼里的云影缓缓移动,边缘泛着细碎的光,和星盘上“虚宿”的光晕有几分神似。他忽然想起林恩烨昨夜说的“留不住的气”,这漏走的水、流动的云,不都是留不住的么?可它们偏在这漏与流之间,活出了千变万化的模样。
林恩烨扛着捆晒干的艾草进来时,衣摆沾着草籽,一抖,草籽落在地上,滚到水洼边就停了,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住。“今儿炼驱虫的艾香丸,”他把艾草往石桌上一放,艾草的气息混着井水的潮气漫开来,“不用丹炉,就用竹筛晒,让日头慢慢烤。”
灵澈有些诧异:“不用火?”
“火太烈,会吓跑艾草里的‘气’。”林恩烨拿起把艾草,指尖捻着叶片,“你看这绒毛,日头晒着会慢慢卷起来,卷到最紧时,药性就凝住了,比用火逼出来的温和。”他说着,忽然把艾草往灵昀头上一拂,草籽落在她间,像别了串细小的绿星。
灵昀“哎呀”一声,伸手去拨,草籽却顺着丝滚到衣领里,引得他直笑。灵澈看着这幕,忽然觉得艾草的气息里多了点什么——不是药香,是种活泛的气,像草籽在间蹦跳的轻响,像灵昀笑时眼角的褶皱。
他们把艾草铺在竹筛上,放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日头穿过槐叶的缝隙,在艾草上投下斑驳的光,像撒了把会移动的金粉。灵澈蹲在筛子边,看着艾草的绒毛一点点卷曲,忽然现有片叶子卷得最慢,叶尖还沾着块小泥点,像故意拖慢了脚步。
“它在等什么?”他忍不住问。
林恩烨正用竹片拨弄艾草,闻言笑了:“等那泥点里的湿气干透呢。草木比人实诚,没准备好,就不肯往前挪一步。”
灵昀摘了朵蒲公英,对着竹筛吹,白色的绒絮落在艾草上,被阳光照得透亮,像给艾香丸提前裹了层糖衣。“张婆婆说,驱虫药里混点蒲公英绒,虫子闻着会以为是棉花,就不躲了。”她指着筛子角落,“你看那只七星瓢虫,也来帮忙了。”
果然有只瓢虫趴在艾草上,慢慢悠悠地爬,爬过的地方,绒毛卷得似乎更匀些。灵澈忽然觉得,这哪里是炼丹,分明是在和草木、虫豸、阳光、风,一起凑份子办件事——艾草出它的药性,蒲公英出它的绒絮,瓢虫出它的脚步,连那片拖后腿的叶子,都在出它的耐心。
直到暮色染红竹筛,艾草的绒毛卷成了细小的球,林恩烨才把它们收进布袋子里揉搓。艾香混着槐叶的清气漫出来,竟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灵澈摸出颗揉好的艾香丸,放在鼻尖闻,那香气不冲,像谁在耳边轻轻说“别怕虫子”。
窗台上的青石还在,石缝里的枯叶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点头。灵澈忽然明白,所谓修行,原是学会等一片叶子卷完它的褶皱,等一颗草籽落进合适的泥土,等那些看似无用的泥点、绒絮、虫爬的痕迹,都在时光里酿成独一份的气——不烈,不躁,却稳稳当当地,护着这人间的烟火。
灵昀把艾香丸装进小布包,每个包里都塞了片槐叶,说“让它们认识认识”。林恩烨则在收拾竹筛,筛底还沾着点艾草的碎末,他没拍掉,就那么留着,像给竹筛留了点念想。
夜色里,老槐树的影子落在竹筛上,筛底的碎末在风里轻轻动,像谁在低声说:别急,好东西都得慢慢熬。
灵昀把装着艾香丸的布包挂在院角的篱笆上,风一吹,布包撞着竹篱笆“啪嗒”响,倒像是在打招呼。她蹲在篱笆下数蚂蚁,忽然现有只蚂蚁正拖着片艾香丸的碎屑,碎屑上还沾着点槐叶的绿,像拖着个小小的春天。
“它们也喜欢这个味呢。”灵昀回头喊,灵澈正坐在门槛上,手里转着那截废竹筒,竹眼对着阳光,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林恩烨则在翻晒药草,他把晒干的紫苏铺在石碾上,碾子转动时,紫苏叶出“沙沙”的轻响,碎末落在地上,紫得像刚从星盘上刮下来的星砂。
“明儿该炼祛湿的苍术丸了。”林恩烨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张婆婆说最近梅雨季要来了,潮气得很。”他忽然指着石碾旁的青苔,“你看这青苔,长在碾子东边,说明东边湿气重,炼苍术丸时,得把丹炉往西边挪挪。”
灵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青苔果然在东边石缝里长得最盛,毛茸茸的,像片被压在底下的云。他想起昨夜下雨,屋檐的水流在地上冲出的小沟,也是往东偏的——原来天地早把湿气的去向,写在了青苔和水痕里。
第二天清晨,灵昀挎着竹篮去采苍术,回来时裤脚沾着泥,篮子里除了苍术,还躺着块圆滚滚的鹅卵石。“溪边捡的,”她把石头往丹房一放,石头上的水迹慢慢干了,留下圈浅白的印,“这石头总泡在水里,却不潮,我猜它能吸湿气。”
林恩烨拿过石头掂了掂,又往上面洒了点水,水珠果然很快被吸进去,石面只留下点湿痕。“是块‘吸潮石’,”他笑着递给灵澈,“炼药时垫在炉底,比炭火烘着管用。”
苍术丸的炼制没用电光火石的诀法,只在陶盆里用木杵慢慢捣。灵澈握着杵,节奏放得极缓,苍术的根茎被捣成泥,混着点晒干的陈皮末,散出苦中带辛的香气。林恩烨坐在旁边,用竹片刮着盆边的药泥,刮得极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慢着点,”他见灵澈加快了度,轻声道,“苍术性子倔,得慢慢磨,急了会把燥湿的气憋在里面,反倒成了火气。”
灵昀蹲在炉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里写着“梅”字,说是梅雨季的“梅”。她画着画着,忽然停了:“你们看,这圈歪歪扭扭的,像不像石碾上的青苔?”
灵澈低头看去,果然见那圈的弧度,和石缝里青苔蔓延的形状几乎一样。他忽然笑了,原来连随手画的圈,都在跟着天地的纹路走。
药泥成形时,天阴了下来,远处的山被雾气裹着,像浸在水里。林恩烨把药泥搓成丸子,摆在吸潮石上晾干,石面很快渗出细汗般的水珠——是药泥里的潮气被吸出来了。
“你看,”林恩烨指着水珠,“这石头比咱们懂药,知道该吸多少潮,留多少气。”
灵澈拿起颗苍术丸,药香里带着点石头的凉润,不像寻常丹药那样燥。他忽然想起林恩烨总说“炼丹是跟天地借气”,借的或许不只是星象、草木,还有这不起眼的石头、青苔、水痕,是它们把天地的性子,悄悄揉进了药里。
暮色渐浓时,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丹房的瓦上“噼里啪啦”响。灵昀把晾干的苍术丸装进陶罐,罐口用紫苏叶封着,说“让紫苏看着点,别让潮气钻进去”。
灵澈靠在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地织着,炉底的吸潮石还在慢慢变干,石面上的水痕凝成细小的花纹,像谁在上面画了片微缩的青苔。他忽然觉得,这炼丹的日子,就像这梅雨季的雨——不急不躁,却把天地的气、草木的性、人心的暖,都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稳稳地兜着这人间的烟火。
林恩烨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雨还在下,丹房里的药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漫出老远,像在说:别急,好雨知时节,好药也一样。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停在卯时,天刚亮透,灵澈就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推开门,见灵昀正蹲在篱笆边,小心翼翼地把苍术丸的陶罐往青苔丛里塞,罐口的紫苏叶沾着露水,像给青苔别了朵紫花。
“张婆婆说,让青苔看着,潮气就不敢来偷丹药了。”她仰起脸笑,鼻尖沾着点泥,“你看这青苔,雨后反倒精神了,像喝了咱们的清霖丹。”
灵澈凑近看,青苔果然泛着水润的绿,叶片上的露珠滚到陶罐边,顺着罐身往下淌,在地上画出浅浅的痕,倒像是给丹药描了道护城河。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炼丹时那团黑气,如今再看这温吞的雨、服帖的青苔、被灵昀塞给草木看管的丹药,竟觉得那些急吼吼的火气,早被日子磨成了绕指柔。
林恩烨背着药篓从后山回来,篓里装着刚采的茯苓,块头不大,却带着层湿润的土。“今儿是辰日,土气旺,正好把茯苓切片晒着,”他把茯苓倒在竹筛上,土块落在筛底,碎成星星点点的黄,“等晒透了,炼健脾糕给孩子们吃,比丹药更合口。”
灵昀立刻跑去搬竹筛,脚步带起的风,吹得篱笆上的艾香丸布包轻轻晃,药香混着雨后的草气漫过来,像给院子裹了层软乎乎的被。灵澈蹲在筛子边,看林恩烨用小刀切茯苓,刀刃划过之处,露出雪白的截面,渗着细密的水珠,像藏了些没说出口的话。
“你看这纹路,”林恩烨举着片茯苓,“多像星盘上的‘氐宿’,弯弯绕绕的,却都连着气脉。”
灵澈点头,忽然现筛底的土块里,混着颗小小的苍术丸——许是灵昀塞陶罐时不小心掉的。药丸沾着土,却没受潮,反倒透着股更沉的香,像把整个梅雨季的湿气都吸进了肚里,酿出了份踏实的暖。
日头爬到正空时,竹筛里的茯苓片泛着淡淡的白,灵昀用麦秸编了个小筐,把晒干的艾香丸、苍术丸都收进去,筐沿还插着朵蒲公英,风一吹,绒絮飞起来,落在茯苓片上,像给健脾糕提前点了缀。
“不用丹炉了?”灵澈问。
“张婆婆说,最好的药引子是烟火气,”林恩烨往灶里添了把柴,“蒸糕的热气,比任何火诀都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