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走到顾承砚身边,望着那团渐远的黑影,轻声道:"要是阿元真的在。。。。。。"
"他会看见的。"顾承砚握住她的手,"就像三年前,我们在展会上刮去锈迹,让老织机露出苏记刻痕——有些东西,藏得再深,总会有人看见。"
雾更浓了,连月亮都成了团模糊的白。
但顾承砚知道,在苏州河的某个角落,有只断线的风筝正在等风。
而此刻,他手里的这只"听风鸢",即将带着他们的回应,飞向那片迷雾。
夜雾漫过苏州河时,青鸟的布鞋尖正抵着废栈桥锈蚀的铁栏。
他裹紧蓝布包贴住胸口,听着脚下木板出的细碎呻吟——这桥荒废十年,却因离锦记丝厂后墙仅三十丈,成了今夜最佳的风筝锚点。
"丝弦要绷直,别让雾水浸了胶膜。"顾承砚的叮嘱在耳边滚过,青鸟的手指本能地抚过布包凸起的竹骨。
他猫腰绕过横倒的缆绳桩,月光从雾隙漏下时,正照见铁桩根部刻着的"承"字——和顾承砚说的分毫不差。
风筝展开的刹那,雾里浮起丝弦的嗡鸣。
竹骨在风里打了个旋,便稳稳窜上半空,像支被雾裹住的箭。
青鸟蹲在铁桩后,看着那抹淡青的影子没入浓雾,这才摸出怀表——子时三刻,离两点还差一个时辰。
密室里的座钟摆得极慢。
苏若雪捏着放大镜的手沁出薄汗,镜片在煤油灯下反着光,将风筝膜面的纹路放大成蛛网。
顾承砚站在她身后,能闻到她间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胶膜上松烟墨的微苦。
"来了。"
极轻的一声,混着窗外突然炸响的更梆子。
苏若雪的睫毛猛地一颤——膜面上原本静止的墨粒正在蠕动!
她俯得更低,放大镜几乎贴上纸面,见那些深灰的小点随着空气震颤,竟慢慢勾出断续的线痕。
"哆。。。咪。。。。。。"她低喃着,指尖在《七音调机法》上快划动。
顾承砚看见她后颈的碎被呼吸带得轻颤,像只振翅的蝶。
当最后一个"嗦"音消散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十六字——南厂伪修,油路藏毒,七子当避,信在风筝。"
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抓起桌上的地图,红笔在"南市油料中转站"上重重圈了个叉:"原计划要经停这里取柴油,日商却在油路下毒。。。"他抬眼时,眼底燃着簇火,"若雪,立刻通知运输队改走吴淞口,让老周把备用油桶提前三天浸碱水——他们要毁的不是物资,是我们的工业火种。"
苏若雪转身时,簪上的珍珠磕在桌角,"当啷"一声脆响。
她抓起电报机的钥匙,手指却在按下前顿住:"那信在风筝。。。"
"他们用风筝传信,我们就用风筝回信。"顾承砚抽出抽屉里的竹篾,"让阿九连夜扎十只沙燕风筝,骨架里嵌蜡封药膜——内容就写经纬社三日后转移至闸北面粉厂。"他的拇指碾过竹篾的毛刺,"日商的断线人能听我们的音,自然也会信我们的谎。"
三日后的法租界巡捕房里,霉味混着劣质烟草味直往鼻腔里钻。
被按在长凳上的流浪艺人浑身筛糠,破棉袄肩头还沾着琴松香:"小的就图俩铜子儿。。。广生洋行的先生说,每月初一十五拉《绣娘谣》变调,其他一概不知啊!"
青鸟蹲在他脚边,正拆解从包袱里搜出的沙燕风筝。
竹骨被小刀撬开时,一片薄如蝉翼的蜡膜"啪"地落在桌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磷粉。
顾承砚拈起磷粉凑到鼻端,松节油的辛辣刺得他眯起眼:"焦字案里,烧毁的账本也是这种引火物。"他抬眼看向审讯室的铁窗,正有只纸鸢从天上飘过,"他们用风筝传音,我们用风筝引火——倒成了场好对仗。"
夜色漫进法租界时,城西贫民窟的青瓦顶上,有人正举着黄铜望远镜。
雾已经散了,他望着空中飘着的沙燕风筝,镜片上的反光忽明忽暗。
风掀起他半旧的灰布衫,露出颈侧狰狞的烧伤疤痕——那疤痕从耳后一直爬进衣领,恰好遮住右耳缺了小半的轮廓。
"叮——"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铃。
他放下望远镜,指尖轻轻抚过风筝线轴。
线轴内侧,用刀刻着两个小字:"若雪"。
楼下传来踢翻铜盆的响动,他迅收起望远镜,猫腰钻进黑黢黢的屋檐。
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掠过他脚边,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在线轴上,正好盖住"若"字,只余下"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而在三里外的顾氏绸庄,青鸟正将最后一只仿造风筝塞进帆布包。
他系紧包口时,瞥见顾承砚站在二楼窗前,目光正追着空中的纸鸢。
"要追吗?"他问。
顾承砚没回头,手指却轻轻叩了叩窗沿——那是他们约定的"行动"暗号。
"追。"他说,"但别跟太紧。"
月光漫过他的肩,将影子投在地上,像把终于抽出半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