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赌坊里的喜字红得刺眼,仿佛当年淮城尹家那一幕重演般,尹随云与叶檀皆迅出手,抢夺起了托盘上的酒杯,就如那一年,尹随云的父母做出的举动一样——
他们不是要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而是都想抢先将两杯酒一起饮下,为对方争取一条活路!
鹤翁的眼神终于在一刻,终于褪去了冰冷,变得复杂万分。
大红喜字下,到底是尹随云抢过了那两杯喜酒,他几乎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旁边被人按住的叶檀嘶声泪流:“不,随云哥哥!”
酒杯被重重砸在地上,尹随云血红着双眼,望着太师椅上的鹤翁,咬牙道:“放她走,一切都跟她无关,放她走!”
鹤翁盯着他的面孔,久久的,才一声长叹:“你跟你娘,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
那一年淮城里,摆在尹家夫妇面前的也是两杯酒,只不过当年那两杯,皆是毒酒,鹤翁骗了他们。
他一条活路也未给他们留,只因那时他心中满腔愤恨,只想让他们一同下黄泉!
“你或许不知道,你娘是我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女人……”
那些被掩埋在回忆里的前尘岁月中,她曾是他的未婚妻,陪着他一同闯荡江湖,摸爬滚打,约定白不离,相守不弃,只是有些东西却时移世易,面目全非。
“你娘说我心太狠,干的事情太过伤天害理,劝我收手,我那时却听不进,只告诉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或许正因为这样,你娘才会离我而去……”
他好不容易一步步爬到山顶的最高峰,却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她失踪得毫无预兆,也让他疯似地找了许多年。
“我后来终于在淮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嫁给了别人,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罢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我妒恨难当,开始设局陷害尹家,我誓要让你娘痛不欲生,尝尝背叛我的下场,可是她竟然真的饮下了毒酒,真的愿意陪那个男人一同下黄泉……”
说到这,鹤翁攥紧双拳,眸中泪光闪烁,他望向虚空,仿佛又看见了那道决绝的身影,“她竟是宁愿死,也不肯向我低头!”
她走后那么多年,他再没能睡过一个好觉,也没有碰过其他任何女人,铺天盖地的梦魇中,都萦绕着她的身影。
或许是忧思成疾,他未至暮年,便已彻底白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他不禁又想起当年同她约定好的誓言,白不离,相守不弃,可到头来,世上却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纵然他得到再多财富,手握再多权势,爬到再顶峰的位置,她也回不来了。
他忽然觉得一切那样荒唐,天大地大,什么都失去了意义,自己活着就像一个可悲的笑话。
“这么多年来,我对着你娘的画像,问了她无数遍,我真的错了吗?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做错了吗?”
“我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就不知该如何处置你,究竟是干脆利落地除去你这个隐患,还是留着你,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看着你到底会不会如我一般,一点点卷入名利场中,忘记初衷,欲念深种,再也抽不出身来了……”
“事实证明,你赢了,我输了。”
鹤翁站在堂中,满头白寂寥若雪,他笑中带泪,依然望着虚空,“你娘也是对的,的确是我……辜负了她,辜负了曾经那段最皎洁无暇的岁月。”
“其实不用你动手,我也时日无多了,再名贵的药也救不了我这具白之躯,这也许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我孑然一世,空有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却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恍然回想起来,这一世最快活的日子,竟然是跟你娘一同落脚破庙,曾同喝一碗粥,同睡一张席,相互依偎,不离不弃的那些清贫岁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鹤翁闭上了双眸,两行清泪滑过他的脸颊,他长叹一声:“当年摆在你爹娘面前的两杯皆是毒酒,而今夜我给你们的两杯酒却皆然无毒,这不过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罢了,我很庆幸,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他扬起唇角,睁开眼眸,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递给尹随云,显然,这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这一天其实我也等了很久,替你父母报仇吧,让一切纷纷扰扰,彻底了结在今夜,我也可以……解脱了。”
对着尹随云不可置信的目光,鹤翁唇边的笑意愈深,他一字一句道:“我死之后,你就是我的继承人,我名下所有的产业都归你了,你放心,来之前我就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也算是我对尹家的一份赎罪吧。”
他将匕又往前一递,闭上双眸,满怀解脱之意。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去陪你娘了……来吧,动手吧。”
(十一)
斜阳照水,小舟悠悠,叶檀倚靠在尹随云怀中,腹部微微隆起,眉目在阳光下染了层金边,再过一段水路,就能到淮城了。
他们终于,回家了。
千虹赌坊已经改成了医馆,从前鹤翁名下的那些产业,也尽皆变作了善堂,叶檀心中曾经所期盼的场景,终是一一实现。
地狱已空,众生度尽。
如今尹随云与叶檀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同回到家乡,重振尹家的玉行,过上平静安好的日子。
前尘往事如烟消散,江湖上少了一个传奇人物,淮城郊外的一处寺庙中,却多了一位面貌清矍的老和尚,法号“鹤归”。
微风拂过水面,小舟悠悠而行,尹随云握紧叶檀的手,与她一同看向远方。
人世起起伏伏,白云苍狗,万千变幻,所幸最后,他们也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阿檀,我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