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头微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撕碎:“有些根……要扎进土里;有些根,要扎进人心。”
话音未落,远处忽有一线微光自民议厅方向升起——纸鸢。
无铃无彩,素绢裁就,线上悬一小袋土,鼓鼓囊囊,麻线系得极紧,却分明是归源道养护员惯用的活结:三绕一扣,指尖一挑即开。
那纸鸢乘夜风而上,越岭,穿雾,朝着紫宸宫的方向,无声滑去。
陈皓仰,目光追着那一点微光,直至它融进墨色天幕。
他忽然想起皇帝指尖停驻的日志上那句“雨水酸甚,茶芽蜷缩”——原来最锋利的奏章,从来不必蘸墨;它就长在苦楝叶的脉络里,埋在夯土的颗粒间,悬于一袋未封印的土上。
风骤紧。纸鸢的丝线,在他视网膜上绷成一道将断未断的弦。
纸鸢落了。
不是飘摇坠地,也不是被风撕碎,而是如一枚松针般,无声、笔直、带着山野的微凉与泥土的钝重,轻轻叩在养心殿前那方青金石阶上。
丝线垂落,未断。
麻袋鼓胀,悬于纸鸢腹下,袋口系着一道活结——三绕一扣,指尖一挑即开。
正是归源道养护员日日系在界桩竹片、夯土标尺、溪流浮标上的记号。
不张扬,不封印,不设防。
它来,就只是来。
殿门内,值事太监僵在门槛边,手还搭在铜环上,喉结上下滚动,却不敢出声。
那麻袋沾着夜露与山雾气,袋身粗麻泛潮,隐约透出赭红与褐青混杂的湿痕,像一块刚从地里剜出来的活土。
皇帝未召人,只抬了抬手。
太医署正卿疾步上前,双膝触地,以银镊夹起一星土粒,置于素绢,再以试毒银针轻点——针尖未黑。
又取蒸馏水滴入瓷盏,搅匀静置,水色澄明,无絮无沉。
最后捧至鼻下,闭目细嗅:微腥,略带腐叶清苦,一丝极淡的、近乎龙井焙火后的焦香余韵。
“禀陛下……非毒,非药,亦非贡土。”他伏,声音紧,“是路基之土,含铁、含腐殖、含茶树根须断口渗出的汁液。”
皇帝没说话。
他缓步走下丹陛,广袖拂过冰凉石阶,停在纸鸢旁。
俯身,指尖未碰丝线,只隔着半寸空气,感受那一线微颤——风未停,线未断,土未散。
他忽然问:“若朕信这把土……该拿什么换?”
满殿寂然。连檐角铜铃都似被抽走了声骨。
唯有苏婉儿立于阶下三步之外,青缎官袍垂落如墨,袖中右手拇指缓缓摩挲左手食指指腹一道旧茧——那是她幼年随父巡田,在南岭山脊用竹签刻地形图时磨出的。
她未跪,亦未应“遵旨”。
只退半步,解下腰间素锦囊,从中取出一册薄卷。
封面无题,仅以靛蓝墨点三枚铜钱印,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与陈皓呈于养心殿空砚旁那本《驿道养护章程》同出一辙。
“不换。”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嵌进青金石缝,“只考。”
皇帝眸光一凝。
她双手奉上,册子翻开第一页,墨迹新润,力透纸背:
《民治三问策》
一问:路通否?
——非问官道坦荡,而问妇孺负薪可越岭否,盲叟拄杖可抵镇否,雨夜急信可一日达三县否。
二问:账明否?
——非问库银盈亏,而问三岁童赊糖,记作“三日后采茶抵”;寡妇修桥,工时折算入茶田界桩图;低息券兑领簿上,八岁女童拇指印旁,是否真有其名、其村、其茶垄编号。
三问:心安否?
——非问万民颂圣,而问李少爷埋竹片时,手是否抖;老汉焚香告山时,香灰是否真落于雷心木根须之间;小李子单骑绝尘时,马鞍侧那块锉平的监察御史铜牌,是否仍烫着胸口。
徐阶立于丹墀东侧,闻言眉心骤锁。
待苏婉儿退下,他快步追至廊下,压低嗓音:“苏主事!陛下容得纸鸢载土,是念其诚;若真以策为考,便是将朝纲悬于泥途之上!你可知此举,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苏婉儿未回头,只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火漆已启,边缘微焦——是陈皓亲笔,信封背面,用炭条斜斜画了一株雷心木,枝头缀着三朵未绽的灰白花苞,下方一行小字:“嘉和七年四月廿三,北岭初花。同日,浙东雾岭毛峰头采增产一成七。”
她将信递过去,指尖稳如磐石:“徐大人,我们不考龙椅。”
风忽掠过檐角,卷起她一缕鬓。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进深潭:
“只靠龙眼,是否看得见泥。”
徐阶怔住。
他盯着那株炭笔雷心木,盯着那行小字,盯着信纸边缘被山风磨出的毛糙齿痕——那不是宫中雪浪笺,是归源道工棚里最粗的山藤纸。
半晌,他缓缓收回手,未接,亦未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