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初,养心殿西暖阁。
空砚置于御案正中——一方歙州老坑所制,砚池深阔,墨堂平整,通体素净,无纹无饰,唯砚底镌“养心”二字,刀锋凌厉,力透石髓。
苏婉儿双手捧盒,素瓷三只,大小一致,釉色如霜。
她启盖,依次倾倒——淤泥落于砚池左,夯土居中,石粉洒于右。
三色泾渭分明,却皆未搅动,静卧如初生之壤。
“陛下不必亲往。”她声音不高,却字字落于空砚边缘,“路已来朝。”
皇帝起身,缓步至案前。
未执玉圭,未披玄氅,只着常服,广袖垂落。
他俯身,指尖伸入砚池,轻轻拂过那三捧土——淤泥微凉滑腻,夯土粗粝温厚,石粉则带着山岩深处的寒意与锐气。
他指腹摩挲片刻,忽而抬眼:“那流放之人,可还活着?”
话音未落,殿门轻启。
陈皓立于阶下,青布直裰未染半点尘,肩头却落着两片松针——北岭雷心木的新叶,针尖凝露未干。
他手中无笏,无印,只捧一册薄册:封面素白,无题无款,仅以靛蓝墨点三枚铜钱印,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
新版《驿道养护章程》。
他上前,躬身,将册子置于空砚旁。
扉页空白,纸面微糙,似能吸住所有目光。
皇帝未翻,只提朱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停半寸,墨珠将坠未坠。
殿内静得听见炭盆里银霜炭悄然迸裂的轻响。
他落笔。
“路通则心通,心通则国通。”
八字朱砂,力透纸背,墨色未干,已似有热气蒸腾。
陈皓垂眸,未抬头,却听见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震动——不是心跳,是根须破土时,顶开硬壳的那一瞬微响。
消息传至苗寨那夜,山雾弥漫,老汉率众焚香告山。
而陈皓独自登上北岭最高崖。
月光如练,照见他蹲身掘土,将一张尚带余温的拓片,深深埋入雷心木裸露的根须之间。
小李子在崖下仰头,声音被山风撕得零散:“陈总执,埋这个……做什么?”
陈皓未答。
他拍净手上的泥,站起身,望向远处归源道蜿蜒的轮廓——它静卧于群峰褶皱之中,既非龙脉,亦非官道,却比任何圣旨更早,在百姓脚底,长出了自己的年轮。
他只说了一半:
“有些根……”山雾如乳,沉沉浮浮,裹着苗寨千载不散的松脂气与冷泉腥。
老汉立于祭坛中央,银被山风掀开,露出额上三道深如刀刻的旧痕——那是二十年前归源渠初凿时,他亲手用骨刀在额角划下的誓约。
香火腾起,青白二色缠绕升空,未及殿顶便被雾气吞没,只余一缕细烟,执拗地向上,似一根将断未断的线。
陈皓不在坛下。
他早一步离了人群,踏着湿滑的苔石阶独自上岭。
靴底沾满腐叶与露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未愈的旧伤上。
他并非避世,而是怕自己站在香火里,会忍不住伸手去接那飘摇的烟——那烟太轻,却重得压弯脊梁;太薄,却浓得令人窒息。
他需要静,需要高处的风刮掉耳中嗡鸣,需要嶙峋山岩硌住掌心,好确认自己还活着,不是梦游在别人写就的史册里。
北岭之巅,雷心木虬枝如铁,根须暴突于岩隙之间,盘结处渗出赭红汁液,凝成暗斑,像大地未结痂的伤口。
他蹲下,从怀中取出拓片——皇帝朱砂亲题八字,墨迹未干时便由内廷快马加急送至民议厅,再由小李子连夜拓印、火漆封缄、贴身护送至此。
纸面微糙,吸着月光,也吸着他指腹的汗。
他掘土。
不是浅埋,是深掘。
十指抠进冻土与碎岩夹层,指甲翻裂,血混着泥,在根须间蜿蜒。
他将拓片平铺于坑底,纸面朝天,仿佛不是掩埋,而是供奉。
再覆土,压实,最后取一捧新掘的夯土——正是当日小李子带回养心殿那三捧之一,黄中透红,颗粒紧实,攥之成团,掷地微散。
他把它轻轻盖在拓片之上,又以枯枝为尺,在土堆旁刻下一道浅痕:非字非符,仅是一道斜线,自左下向右上,如箭镞所指,亦如幼芽破土时第一道倔强的弧。
小李子喘着气攀上来,衣襟撕裂,额角蹭出血丝:“陈总执……埋这个……做什么?”
陈皓未答。
他拍净手,泥土簌簌坠落,像褪去一层旧皮。
他站直,望向山下——归源道并非坦途,它伏在群峰褶皱里,时隐时现,却自有其呼吸:道旁灯火点点,不是官驿的灯笼,是养护员支起的竹灯;灯下人影晃动,正俯身教几个赤脚孩童辨认插在路肩的骨记竹片——一片刻“雨”,两片刻“塌”,三片刻“蚀”,竹纹深浅,便是百姓口授心传的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