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查的不是账。”她忽然道,声音轻得像拂过竹简的风,“是人心的刻度。民议厅不争权,只求一杆秤——称得出银子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称得出谁在记账,谁在毁账;称得出,一个八岁女童的指印,到底算不算人命。”
周大人闭目片刻,再睁眼时,额角沁出细汗。
他缓缓起身,整衣,解印绶,双手捧起那方巡按铜印,向前一步,深深一揖:“臣……失察,请旨待罪。”
三日后,圣旨抵浙东。
都察院特准民议厅账目直呈,另附朱批八字:“民生信用图谱,可为官审辅证。”
结案那日,晨雾未散。
李芊芊蹲在民议厅门槛前,用小凿与桐油灰,将那枚嵌过声铜钱的凹槽拓深三分,再稳稳嵌入——铜钱正面朝外,钱文清晰,背面微孔朝内,隐没于木纹深处。
柳婆婆拄拐立于廊下,枯指抚过门楣旧痕,忽而一笑,声如风过空谷:“从此,算盘珠子滚到哪儿,规矩就长到哪儿。”
远处,赵捕头立在归源道岔口,正将一张低息券递向一位佝偻老妪。
他弯腰,幅度极深,几乎触膝。
老妪怔住,手悬在半空,未接,只望着他帽檐下额角新添的一道细疤——那是昨夜追查钱庄暗账时,被飞溅的瓦砾所伤。
山风掠过,卷起一纸未干的《功德录》残页,飘向县学东墙。
墙内灯影犹在,墨香未散。
而千里之外,紫宸殿烛火幽微。
皇帝放下《归源道养护日志》,指尖停在某页夹注上——一行稚拙小楷:“雨水酸甚,茶芽蜷缩,试以新焙龙井汤调之,色转青碧,味回甘冽。”落款:李少爷。
他凝视良久,忽忆幼时太傅执竹尺点《禹贡》图,教他辨九州水土:“观天察地,非为知吉凶,乃为识人饥饱、知民喘息。”
烛花爆裂,一声轻响。
皇帝未唤人,只将日志合拢,置于案左。
右,空着一封尚未拆封的密折,火漆印上,隐约可见“苏婉儿”三字。
紫宸殿的烛火已换过三回,灯芯剪得极短,光晕压得低低的,只够圈住御案上那本摊开的日志。
皇帝指尖停在“雨水酸甚,茶芽蜷缩,试以新焙龙井汤调之,色转青碧,味回甘冽”一行小楷上。
字迹稚拙,却筋骨内敛,横折处有顿笔的微颤,像人咬着牙写下的——不是讨好,是求证;不是呈报,是托付。
他忽然想起太傅那只枯瘦的手,竹尺点在《禹贡》九州图上,尺尖抵着泗水入淮处,声音沉如钟磬:“观天察地,非为知吉凶,乃为识人饥饱、知民喘息。”
那时他七岁,仰头望太傅袍角垂落的云纹,只觉那纹路比龙椅上的蟠螭还难懂。
如今坐在这张龙椅上,才懂那尺尖所指,并非山川形胜,而是人心起伏的坡度、泥土松紧的呼吸、一滴雨落下时,在谁家屋檐碎成几瓣。
他合上日志,搁于案左。
右,那封未拆的密折静静卧着,火漆印上“苏婉儿”三字若隐若现,朱砂未干,似有体温。
次日卯正,养心殿东暖阁。
皇帝未升朝,只召了民贡监造司主事苏婉儿一人。
“朕能否……亲眼看看这条路?”他问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归源道上某片正欲舒展的苦楝叶。
徐阶闻讯疾步而来,袖角带风,跪于丹陛之下,额头触地:“陛下!浙东多瘴疠,山径陡险,归源道初成,路基未稳,更有流犯潜伏、旧党窥伺……龙体万金之躯,岂可轻涉?”
皇帝未看徐阶,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新移来的雷心木上——枝干虬曲,皮色铁灰,树根盘错处,裹着南岭特有的赭红湿土。
“若民心在泥里,”他缓缓开口,“朕的龙椅便在云上。”
殿内骤然无声。连檐角铜铃都似被这句压住了声。
苏婉儿垂眸,未应“遵旨”,亦未言“不可”。
她只退半步,转身出殿,青缎官袍下摆扫过金砖,不扬尘,不滞步。
一个时辰后,小李子单骑绝尘,自宫门奔出。
马不停蹄,过三镇、越两岭,直抵归源道西段。
他在南坪渡口跳下马,未进工棚,先跪在渠边,用素绢包起三捧土:一捧取自古渠最深淤积处,黑褐泛青,指尖捻开,有腐叶碎屑与微腥;一捧掘自路基夯土层中段,黄中透红,颗粒紧实,攥之成团,掷地微散;第三捧,则自无字碑基座刮下——青石粉混着苔痕与雨痕,灰白中浮着一点铁锈色。
他返程时,天已擦黑。
马鞍侧悬的铜牌在月光下泛冷,牌面阴刻“监察御史周”五字,早已被他亲手锉平,只余一道浅浅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