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把所有伏在泥里、刻在竹上、写进墨里的“真”,一把拎到火上烤:它经不经得烧?
扛不扛得住吗?
存不存在一种比纸更顽固的证言?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当年验松,为防人调包;陈皓教柱子刻坛底,为防酒被掺假;而他自己埋竹片、记土色、嗅茶渍……原以为是在对抗谎言,却始终困在“留下证据”的框里——可证据若只供人查、供人审、供人焚毁或篡改,便仍是易碎的器皿。
真正的证言,该长在土地里,生在水脉中,活在人的身体记忆里。
他没再看陈皓背影,只转身,声音低而沉:“跟我来。”
古渠旧址在山坳背阴处,坍塌的渠壁如巨兽折断的肋骨,青黑苔痕厚积,湿冷沁骨。
众人默然跟随,连锄头磕碰石块的声响都下意识压了三分。
李少爷停步,蹲下,指尖拂开一片滑腻苔藓——石缝间,一缕极细的水线正无声渗出,在晨光斜照下泛银,蜿蜒向下,直没入归源道夯实的路基深处。
“水走过的路,比墨更久。”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字字凿进寂静里。
话音落,他指甲沿石缝刮去薄层苔衣。
底下,几道浅痕赫然浮现:非字非画,是箭头——三枚,方向一致,尖端微微上翘,似在指向地心深处某处伏流。
众人屏息俯身,柱子第一个凑近,鼻尖几乎触到石面——那箭头边缘,果然嵌着半粒风干的褐赭色渍,皲裂如釉,正是雾岭毛峰焙火过重后特有的叶底余痕。
李少爷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陶瓶,拔塞倾出少许灰白浆液,以指腹蘸取,在箭头旁轻轻一抹。
石灰水遇石微嘶,片刻后,石面浮起几行极淡字迹,细如蛛丝,却清晰可辨:“嘉和七年四月十一,卯初,渠底淤厚二尺三寸,右壁渗水,引导流。”字尾一点朱砂,与竹片背面那星红点同出一辙。
原来他早将关键数据以石灰水写于渠石——遇雨则显形,晴干即隐迹,唯有亲历者知其位置、识其笔意、懂其气味。
水记得,石记得,人亦记得。
三者互证,方成铁律。
当晚,民议厅烛火彻夜未熄。
特批文书盖下三枚朱印:“归源实录制”正式立制——凡重大工程,须由养护员手绘日志、埋设骨记、留痕渠石,三证缺一,不得验收。
纸为录,竹为骨,石为证,人即尺度。
狱中,孙主簿枯坐灯下,听牢卒念完新制条文,忽而惨笑一声,抓起儿子刚送来的《功德录》草稿,十指抠进纸背,嘶啦——撕!
再撕!
纸屑如雪纷扬,落满他膝头那件洗得亮的旧官袍。
而工棚檐下,李少爷蹲在炭盆边,火光跃动,映亮他额角新结的痂与眼底未熄的焰。
一个瘦小孩童踮脚递来削尖的柳木签,他接过,在新削的竹片上缓缓写下:“今日晴,夯七尺。”炭迹粗粝,却力透竹肌。
火光舔舐字锋,那墨色竟比县衙新立的功德碑文更灼、更亮、更不肯熄。
远处山脊,一骑快马踏着残阳疾驰而来,马鞍侧悬的铜牌在暮色里一闪——牌面阴刻“监察御史周”五字,寒光凛冽。
监察御史周大人的马蹄声停在民议厅门前时,檐角铜铃正被山风撞得嗡鸣三响。
那声音不似往日清越,倒像绷紧的弓弦将断未断。
李芊芊站在西厢窗后,指尖还沾着半点桐油——刚为“信义账板”补完第七根青线。
她没回头,只听见廊下皂隶靴底碾过碎石的咯吱声,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近。
门被推开,不是推,是被人从外抵开一道缝,再由两名黑衣随从齐肩顶开。
木轴呻吟,尘灰簌簌而落。
周大人踏进来的第一眼,没看人,没看账,目光如刀,直钉墙上那块杉木板——百枚竹签斜插如阵,彩线垂落如脉,青黄赤色在烛火里微微浮动,像一百条尚未冷却的活命之河。
他唇角一牵,笑意未达眼底:“好热闹。”
话音未落,身后幕僚已上前一步,袖中滑出一卷黄绫封的勘验令,朱砂印盖得极重,几乎要压破纸背:“奉钦命查浙东重建低息券放事。账目混乱,凭证杂乱,恐生新弊,祸延朝纲。”
李芊芊这才转身。
她未施礼,只将手中半截桐油布巾叠好,轻轻搁在案角。
动作慢,却稳得像在夯最后一道路基。
“凭证在此。”她抬手,示意柱子捧上三匣:一匣是百张低息券正本,编号连贯,靛蓝铜钱印边缘微凸;一匣是百户灾民按指印的兑领簿,指纹墨拓与券面编号一一对应;第三匣最薄,仅十页,却是归源道沿线七村茶田界桩图,每根界桩旁,皆以细笔标注某户所领券号、某童识字进度、某妇织布工时——三者交叉勾连,缺一不可解。
周大人翻了两页,指尖在一张指印拓片上顿住。
那印歪斜,边缘泛白,是个八岁女童的拇指印。
“孩童指印,也能作数?”他冷笑,“民账无印,岂可为凭?”
话音落,厅内烛火忽地一跳。
柳婆婆就在这时拄拐进来,枯枝般的手扶着门框,喘得厉害,却将一只油纸包轻轻放在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