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自己最终的疯狂。在与阿兰彻底决裂后,他将自己沉入了那片冰冷的、象征着一切终结与开始的原始胎海。他看到了自己的肉体在无尽的深蓝中消融,意志却在痛苦的撕裂中无限膨胀,试图成为那个足以容纳所有枫丹人灵魂的新世界。
然后,视角变了。
他看到了那个红女人,阿蕾奇诺。她如同从炼狱中走出的死亡女神,每一次攻击都精准、致命。他感受到了那柄燃烧着血色火焰的巨大镰刀,将已经变成怪物“纳奇森科鲁兹”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斩碎。那并非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生命本质被剥离、存在被否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感受到了“生命之契”的力量,如何像跗骨之蛆般阻止着他的愈合,让他那引以为傲的不死之身,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谎言。
最后,他看到了那个黑男人,左钰。他看到了他如何用那颗散着璀璨绿光的宝石,逆转了时间。他看到自己那庞大而又丑陋的怪物身躯,在绿光中被解构、被还原。他看到那上百个与他融合在一起的、痛苦的灵魂被一一剥离,化作光点消散。他看到了血肉、骨骼、皮肤……属于人类的构造以一种完全违背了生命与自然法则的方式,凭空生成、重组、复原。
一幕幕的影像,如同最锋利的凌迟之刃,将他五百年的记忆,连同他所有的骄傲、理想与疯狂,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原来,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原来,他所谓的救世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可悲的笑话。他穷尽一生去追寻世界的真理,试图用公式去定义神明,结果却被一个真正的“神明”,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像对待一件失败的实验品一样,随意地重塑。
趁着雷内消化这残酷真相的功夫,左钰和阿蕾奇诺在一旁开始了交谈。
“好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左钰的声音很平静。
“我一会儿带着雷内去见那维莱特。顺便,也让他和雅各布聚一聚。”
阿蕾奇诺终于从那片认知的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锐利,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女人只是一个幻觉。
“也好。”她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两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我也需要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她需要时间,去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观,去重新评估这个男人的存在,以及它对整个提瓦特,对愚人众,对她自己的“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了,”左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公子达达利亚现在应该已经和吞星之鲸碰面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打起来。不过目前来看,应该还没打起来,或者只是刚刚对上。”
阿蕾奇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哦?怎么讲?梅洛彼得堡里的公子,已经见到吞星之鲸了?”
“差不多吧。”左钰解释道,“之前公子在梅洛彼得堡失踪,实际上是他自己想办法从下水道溜出去了。因为那头鲸鱼总是在他梦中出现,所以他按捺不住,主动去找那头大鲸鱼了。”
听到这个解释,阿蕾奇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无语与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
“所以,这就是他失踪的真相?”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亏我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下这位同事的安危。”
“不是,”左钰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纯粹得像是在观察什么新奇的生物,“你们愚人众执行官之间,也会相互担心?”
阿蕾奇诺冷哼了一声,她别过头,看向别处,似乎不愿意与左钰对视。
“执行官也是人。至少我和罗莎琳的关系就不错。”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了一些,“至于公子……那纯粹是为了维护至冬与枫丹两国的关系罢了。”
她当然不会告诉左钰,执行官内部的关系远比外界想象的要复杂。他们是同僚,也是最直接的竞争者。彼此之间充满了猜忌、利用与无休止的权力斗争。像“博士”多托雷那样的疯子,更是所有人的眼中钉。所谓的担心,更多的是担心某个愚蠢的同僚,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事,而破坏了整个愚人众的计划,或是牵连到自己的利益。她与罗莎琳的“关系不错”,也是建立在相互的实力认可,以及在某些议题上有着共同利益的基础之上。那是一种冷酷的、基于现实的盟友关系,与真正的友情,相去甚远。
“说起来,”阿蕾奇诺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罗莎琳之前与我会面时,还提起过你。好像在说……你曾经答应了她什么事情。”
“哦,那个啊。”左钰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是答应她找机会帮忙复活鲁斯坦。鲁斯坦,你应该知道吧?”
复活。
又是复活。
阿蕾奇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这个男人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像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他复活雷内,逆转了五百年的时光。现在,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出,要复活另一个死去了五百年的、蒙德的英雄。
她感觉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处在一种“震惊-麻木-再次震惊”的死循环里。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个男人力量的上限时,他都会用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再次击得粉碎。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连左钰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试图理解这一切。如果死亡可以被轻易逆转,那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历史可以被随意改写,那他们所为之奋斗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冰之女皇陛下收集神之心,试图反抗天理的宏伟计划,在这个可以随意复活死者的男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鲁斯坦,我知道。罗莎琳跟我提到过。”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烈日下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
左钰看着她那副样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带来的冲击。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有些怀念的、近乎于感叹的神色。
“想一想,这还是在蒙德的时候跟她提的事情。不知不觉,也过去三年了啊。”
三年。
对于一个动辄以百年为单位思考历史的执行官来说,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左钰而言,这三年,似乎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漫长的旅程。阿蕾奇诺从他那短暂的追忆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神明的、属于“人”的情感。
这让她感到,比他那深不可测的力量,更加的……无法理解,也更加的危险。
光幕上的影像彻底消失了。墙壁恢复了原本冰冷的岩石质感。
雷内瘫倒在地上。他的双眼失去了焦距。他只是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面,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些破碎的词句。
“无用功……全都是无用功……”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