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深处,百花繁盛,蜂蝶萦绕,却透着一股被精心修剪过的寂寥。李忠贤挥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园子中心,只剩他与黄小丽二人。他依旧保持着落后半步的恭敬姿态,但四下无人时,那弓着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些,脸上惯常的谄媚笑容也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凝重。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显得愈深邃难测。
“小丽,”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不再是那尖细的嗓音,而是带着一种属于男人的、略显沙哑的低沉,如同夜风吹过枯枝,“钟家那个丫头的事,出了点岔子。”
他说话时,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每一个可能的听觉死角都在掌控之中。
黄小丽正漫不经心地用镶金嵌玉的护甲掐一朵开得最盛的芍药,闻言手一顿,娇艳的花瓣被她掐出深深的指痕。
她拧着精心描画过的柳眉转过头来,脸上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泼妇般的埋怨:“又怎么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妥?你不是拍着胸脯跟老娘说万无一失吗?”她的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却依旧带着一股子尖锐刺耳的调子,在这寂静的园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忠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像看到一只打翻了脂粉盒的蠢猫,但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冷硬的训诫意味:“她临时改了道,直奔龙伯言的云梦泽封地去了。下面那帮没长眼的蠢货,跟得太紧,一头闯进了龙伯言亲卫营的演武重地,全栽了,一个没跑掉。”
“什么?!”
黄小丽的声音猛地拔高,又立刻意识到身处何地,慌忙用手捂住涂得腥红的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惊慌。
“那…那他们要是把我们供出来…陛下要是知道是我们指使的…”她越想越怕,保养得宜的脸颊血色褪去,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拧李忠贤的胳膊,这是她慌张时常有的动作。
“慌什么!”
李忠贤低声斥了一句,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她伸过来的手,那目光冰寒刺骨,竟让她的手僵在了半空。
“人已经处理干净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血淋淋的寒意,“被我暗中跟随的部下全部消灭了,死无对证,明白吗?”
听说人已彻底灭口,黄小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高耸的胸脯,但随即又不满地嘟囔起来,习惯性地想抱怨:“又是这个天杀的龙伯言!真是阴魂不散!处处跟咱们娘俩作对!我看他就是我们斌儿的克星!陛下现在好像也烦他烦得紧,前几天还…”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李忠贤!他猛地上前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看似是恭敬地俯身倾听,实则整个人散出一种饿狼般的急切和压迫感,几乎将黄小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陛下烦他?具体说了什么?你一字不落,给我仔细想想!”
他的声音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命令。
他这罕见的、近乎失态的严厉语气让黄小丽怔住了,脸上闪过一丝被呵斥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他身上骤然爆的危险气息所震慑的恐惧。
她努力地眨着眼,涂着厚重脂粉的脸上显出努力回忆的神情:“就…好像是前天晚上,陛下在我那儿用膳,多喝了几杯,心情不大好…就说…就说他们母子俩没一个让他省心的…说龙伯言那小子,回来才几天,倒是会笼络人心,什么阿猫阿狗都往他那儿凑…再这样下去,风头都要盖过他自己了…大概就这些吧,我也没太记清楚,光顾着给他布菜了…”
他的思绪飞快转动,瞬间想到了皇后莫莲。那位皇后娘娘…确实待人宽厚,即便在他初入宫闱、地位卑微之时,也曾受过她不经意的温和对待,那时他心中甚至有过一丝感激。但如今…如今她也是必须搬开的绊脚石!只是,龙帝一直以来不都是与皇后同寝居多吗?怎么最近…
李忠贤压下心中的激动,接着问:“龙帝怎么会突然对你有好脸色?”
黄小丽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得意之色,仿佛打了胜仗一般,炫耀道:“哼!莫莲那个老女人!仗着自己是正宫,平日里装得一副大度模样,其实心眼小得很!陛下不过纳了本宫,认回了斌儿,她就摆起脸色,至今不肯原谅陛下,与陛下怄气呢!这才便宜了本宫!”她言语粗鄙,毫无顾忌,仿佛在谈论一件值得夸耀的战利品。
“嘿,好,好啊!”李忠贤打断她,眼中精光疯狂闪烁,仿佛漆黑的深潭里投入了火把,灼热而骇人。
“这是个机会,天大的机会!”他猛地停下,声音因压抑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性,“龙复鼎心里这根刺,这根名叫‘忌惮’的刺,咱们得好好给他往里扎一扎!扎得越深越好!”
黄小丽看着他这副几乎陌生的、充满了掌控力和野心的样子,既感到一丝陌生和害怕,却又被那话语中透露出的巨大可能性刺激得心跳加,忍不住问:“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找陛下说龙伯言的坏话?”
“怎么办?光靠我在这深宫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算计有什么用?”李忠贤猛地回头,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刺穿,“关键在你!在斌儿!”
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积压已久、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和怒火:“你平时在龙复鼎身边,多用点心!多用点脑子!别光想着怎么从他身上抠唆那些珠宝饰!把他的每句话、每个脸色、每个叹息都给我记下来,回来一字不差地告诉我!那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还有斌儿!”
说到儿子,他语气更是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绝望般的愤怒:“你得多下狠心教教他!逼他学!打也好,骂也罢,让他装也得给我装出个人样来!文治武功,礼仪谈屈,哪怕只学会一样,能唬唬人也行!我们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拿我们三个人的脑袋赌那九五至尊的位子!不是在过家家!你看看他现在那副蠢样子,贪财好利,举止粗鄙,龙复鼎能喜欢他多久?新鲜劲儿过了,我们就是弃子!光靠我一个人在后面拼死拼活,我们娘俩…我们三个人,怎么玩得赢龙伯言?怎么玩得赢这满朝的虎狼?!啊?!”
黄小丽被他这一连串压低声音却力道千钧的训斥砸得晕头转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下意识地小声辩解,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我也教了,可斌儿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我也…”
“教不会就打!打不会就逼!饿他几天!关他几天!总有办法!”李忠贤近乎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狠戾的杀气,“我们现在争的是万里江山,是无上权柄!不是街边摊的糖人!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将来死无全尸、挫骨扬灰的就是我们!”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恢复了几分冰冷的冷静,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更加骇人,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扎进黄小丽的心里:“龙复鼎和莫莲怄气,是你最好的机会,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把他伺候好了,把他的心思摸透了。枕边风,有时候比千军万马还有用。明白了没有?”
黄小丽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野心和毫不掩饰的狠厉,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条通往龙椅的道路上没有风花雪月,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只有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干。
李忠贤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期待,有警告,更有不容置疑的掌控。他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显森寒迫人:“宫里新进了一批高丽参,品相极好的野山参,我晚上让人挑最好的给你送来。记住我的话,多用脑子,为了斌儿,也为了我们。”
说完,他后退一步,脸上那属于男人的锐利、掌控和几乎喷薄欲出的野心迅褪去,如同潮水回落,重新挂上了那副谦卑、恭顺、甚至带着点木讷的奴才面具,微微躬身,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尖细柔和:
“娘娘,园中风渐起了,您当心凤体。若没有其他吩咐,老奴就先告退了。”
他转身,沿着鹅卵石小径缓缓离去,背影重新变得佝偻而平凡。留下黄小丽一人独自站在绚烂的花丛中,看着他那仿佛什么都没生过的背影,只觉得刚才那一切如同一场短暂而惊悚的梦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那巨大的恐惧和同样巨大的诱惑交织在一起,让她心慌意乱,又隐隐兴奋。她第一次开始真正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去“揣摩圣意”,又该如何去“教导”那个被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