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秦淮河畔的“鹿鸣苑”工地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百名工匠往来穿梭,木料的清香、石灰的微尘与工匠们的汗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创造的气息。谢云娘从江南调来的顶尖工匠团队,正以肉眼可见的度,将这座原本破败的酒楼,雕琢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一间为了方便议事而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光线充足,几张长条木桌拼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巨大的图纸。
陈锋熬了几个通宵绘制的全套设计图纸,此刻正摊在桌上。图纸上画满了各种后世常见的剖面图、结构图和细节标注,但在当世人的眼中,这些线条和符号显得既精密又古怪。
谢云娘、钱多多,以及谢家请来的那位在江南享有盛誉的工匠宗师——卢大师,正围着图纸,神色各异。
作为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手,谢云娘初看图纸,便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那双精明的凤眸中,充满了不解与质疑。
“陈公子,”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在了一楼的平面图上,语气中带着商人的审慎,“恕我直言,这设计……恕我看不懂。”
“寻常酒楼,一楼皆是开阔大堂,广纳四方散客,人气越旺,生意才越兴隆。为何你的图纸上,反倒要用无数的屏风、绿植、书架,将这本就宽敞的大堂分割得七零八落?这既浪费了宝贵的空间,又显得小家子气,如何能做得成大生意?”
卢大师也忍不住开口:“是啊,公子。这隔断,费工费料不说,还挡了财路。依老朽看,不如全拆了,敞亮些好。”
她又指向二楼的图纸,疑惑更深:“还有这二楼。每个包厢都耗费心力,设计成不同的主题。‘倚竹’便要辟出地方种上一片紫竹,‘观荷’竟还要从后院引活水入室,造一处微缩池塘。”
“这耗费的银两,何止巨大?客人来吃饭,讲究的是菜品口味,谁会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意境’,多花那些冤枉钱?”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三楼的设计上,不解已经变成了全然的反对:“至于这三楼,更是匪夷所思。整整一层楼,竟完全不对外迎客,只留给所谓的‘顶级会员’?这……这岂不是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门外推?我们开门做生意,哪有客人上门还不接的道理?”
一旁的卢大师也抚着山羊须,面露难色地附和道:“东家夫人所言极是。老朽痴长六十余岁,修建过的亭台楼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设计的酒楼。”
“尤其是那引水入室,虽非不能,但工序繁复,耗资不菲,且日后保养极为不易,稍有不慎便会渗水漏水,毁坏楼体。还请……还请公子三思。”
钱多多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本能地觉得谢云娘和卢大师说得有道理,也跟着帮腔:“是啊,陈兄,咱们开门做生意,不就是图个人多热闹,银子多多益善嘛。你这么一搞,把客人都隔开了,还往外推,这……这生意还怎么做?”
面对三人的联合质疑,陈锋并未动怒,也未急于辩解。他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走到桌前,反问了谢云娘一个问题:“云娘,你我皆知,如今这金陵城里,生意最好、名头最响的酒楼,是哪一家?”
谢云娘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揽月楼’、‘望江阁’几家老字号,菜品精良,环境雅致。达官显贵云集,每日流水便有千两之巨。”
“好。”陈锋点点头,“那我们再想一个问题。我们的‘鹿鸣苑’,若是完全仿照‘揽月楼’的模式,菜品比它好上三分,装潢比它豪奢三分,价钱比它便宜三分,我们……能胜过它吗?”
谢云娘闻言一怔,陷入了沉思。
陈锋自问自答:“不能。因为‘揽月楼’卖的,不仅仅是菜,更是百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和地位。在金陵人的心中,去‘揽月楼’宴客,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们一个新开的酒楼,无论如何模仿,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撼动它的地位。要想后来居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一条与它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路!”
他拿起一根木炭条,在图纸上轻轻划动,声音变得自信而有力。
“关于大堂,云娘说得没错,寻常饭馆,图的就是个人声鼎沸。但我们要做的,不是‘饭馆’,而是一个‘雅集’,一个身份的象征。”
“一楼的这些隔断,看似分割了空间,实则营造了‘雅’与‘私密’。让即便是来此独酌,或是三两好友小聚的散座客人,也能有自己的一方半私密空间。他们可以安心地谈事、饮茶,而不必担心被邻桌窥探。这叫‘距离’,有了距离,才有了‘格调’。这叫做‘距离产生美’!”
他又指向二楼:“关于包厢,菜品是根基,是我们的本分。但我们真正要卖的,是揽月楼没有的,独一无二的‘体验’。”
“云娘,你设想一下,长安书院的徐院长,在此宴请几位文坛名宿,他选了‘观荷’雅间。窗外,是咱们引来的活水清莲,几尾锦鲤悠然游弋;席间,王大厨再配上几道以莲藕、莲子为主题的精致菜肴;席后,侍女奉上用荷叶炮制的清茶。”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在金陵文人圈中,是何等风雅的一桩美谈?客人花的钱,买的不仅仅是这顿饭,更是这份雅致,这份体面,这份能在同僚友人面前夸耀的谈资!”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三楼的图纸上。
“而这三楼,正是我们‘鹿鸣苑’的灵魂所在!”
“能上三楼的,不是最有钱的,而是最有权、最有才、或是在未来最有潜力的人。三楼卖的不是茶,不是酒,而是一个‘圈子’!一个汇聚了大乾未来权势、财富与智慧的顶级圈子!能进入这个圈子,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我们筛选客人,客人才会以能进入鹿鸣苑为荣。”
“这叫‘稀缺’,越是得不到的,人们才越是趋之若鹜。这,才叫真正的‘品牌’!”
工棚内一片寂静。
谢云娘呆呆地看着陈锋,看着图纸上那些原本让她费解的线条,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构建出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恢弘而精妙的商业帝国蓝图。
她眼中的质疑,早已被恍然大悟所取代,最后,化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钦佩。
卢大师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他怔怔地看着陈锋,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设计的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人心与欲望的棋局!他恭敬地对着陈锋深深一揖:“公子奇思,老朽……闻所未闻!公子放心,这引水入室之法,老朽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给您做得滴水不漏,尽善尽美!”
陈锋又特意指着后院那片单独规划出来的空地:“卢大师,此处,要建一座演武场,地面铺设青石,两侧摆放兵器架和箭靶。此事,不仅是武安侯爷的要求,更是我们拉拢军方势力的关键。文人有‘文渊阁’可以清谈,武将勋贵也得有‘演武场’可以比试。文武兼备,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滴水不漏的深思熟虑,彻底让谢云娘折服。她看着陈锋,凤眸中异彩连连:“陈公子,我谢云娘自问阅人无数,今日方知,天下英雄,莫过于君。”
……
“鹿鸣苑”的后院,被临时改造成了几个功能各异的区域。
一边是临时搭建的巨大厨房,锅碗瓢盆已经备齐,几十名厨师正在熟悉场地。另一边则是训练场,未来的侍女和护卫们,都在这里接受着严格的培训。
厨房区域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谢云娘利用自己的人脉,重金从“揽月楼”的对头那里,挖来了被誉为“金陵第一勺”的御厨传人——王海福王大厨。
此人年近五旬,身材微胖,下巴留着一撮打理得极为精致的山羊胡,一双眼睛总是半开半合,透着一股子傲气。
他厨艺确实高,带着自己的整个厨师团队跳槽而来,对陈锋这个看起来嘴上没毛的年轻“东家”,打心眼儿里瞧不上。
冲突的爆点,是陈锋拿出来的那一叠厚厚的“标准化菜谱”。
“王大厨,从今日起,后厨所有菜品,都必须严格按照这上面的规矩来。”陈锋将菜谱递过去,“葱花切多长,肉丁切多大,盐放几钱,油温几成,爆炒几息,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还拿出了另一份《后厨卫生管理条例》:“另外,所有厨具,每日必须用沸水高温消毒。生食熟食的案板、刀具必须严格分开,并用不同颜色标记。所有进入后厨者,必须更换专用衣帽……”
王海福只听了几句,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东家!我王海福三代御厨,十四岁掌勺,炒菜凭的是这几十年的手感和心意!”
“火候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岂是这死板的条条框框能束缚的?还有这些个规矩,简直闻所未闻!这是对老夫手艺的侮辱!”
他身后的徒子徒孙们也纷纷附和,场面一时有些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