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天光未明,王城像一条刚蜕完皮的龙,伏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鳞片未硬,血脉滚烫。
铜铃第三声余韵尚在,稷下学宫残存的钟声却忽然拔高,一声叠一声,像无数少年齐声诵书,把夜色一寸寸推远。钟声里,夏泽披衣而起,覆眼白绫在风里猎猎,像一面不肯坠落的旗。
他先回旧府。
府门早被火焚去半扇,门楣上“崎泽君府”四字只剩“泽”字半边“金”。夏泽指尖抚过焦黑木茬,木茬里渗出淡金色树脂,像极小的龙瞳。
“金犹在。”他低声道。
府内荒草埋径,唯一完整的只剩那株老梅。老梅枯枝突兀,却在风声里爆出第一粒芽苞,苞尖凝着一点银,像未启的刃。
夏泽解下腰间铜铃,悬于枝头,铃坠轻撞,声音清越,草叶间簌簌爬出无数细小的白蝶——那是夏缜断剑碎末所化,如今蝶翼上的字已化作更细的小篆:
“镇北、镇南、镇东、镇西,镇人心。”
蝶群绕铃三匝,化作四点微光,没入四方。
翌日,夏泽以“摄政”之名颁第一道诏:
“大夏疆域,自今日起不设囚牢。罪者入稷下学宫读书三年,以书声代铁锁。”
诏令出,朝野哗然。有人讥笑,有人痛哭,也有人悄悄把家中枷锁投入炉中,铸成一口口铜钟,送往学宫。
学宫外,夏泽亲植一株野菊。菊根入土时,他割破掌心,以血为誓:
“花开之日,当无一人因饥寒而盗;花谢之时,当无一人因恐惧而叛。”
血滴入土,菊叶瞬间疯长,花未开,藤蔓已攀满学宫旧墙,墙缝间渗出淡金色的光,像无数睁开的龙瞳,静静俯瞰人间。
第三个月圆夜,玉门关外尘沙忽止,一轮满月浮出沙海,月轮里走出一个女子。
她披旧甲,甲上裂纹纵横,裂纹里却生着细小的花。
她摘盔,露出一张被风沙磨得几乎透明的脸——玉美人。
十年前,她以“戍边”之名被流放,实则替夏泽守最后一道门:人心之门。
如今门已无形,她却仍背着那口乌木琴,琴弦已断七根,仅剩一根颤颤巍巍,出极轻的“叮”——与夏泽掌心铜铃同音。
玉美人入关时,守关将士皆跪。她不言,只以指尖抚过每一柄长戟,戟刃便开出一朵极小的白花,花心是一枚铜铃。
铃响处,将士们眼底青焰尽散,露出久违的人色。
同夜,夏泽于未央宫旧址设“无灯宴”。
不设灯,只设棋盘,棋盘以龙骨为格,以人为线,盘上唯余一枚赤色“生”字棋。
赴宴者皆为旧人:
——鲁空子,须尽白,仍抱那盏铜灯,灯罩内鱼龙已长全角,尾却分岔如鱼尾,灯焰幽蓝,映得老人眼底一片澄明。
——苏妲己,红衣褪为素白,指尖红烟化作一条极细的红线,线尽头系着夏泽腕间,另一端却空空荡荡,像在等待什么。
——隋渊,白袍染尘,腰间铜铃已裂,裂纹里生出细小的藤蔓,藤蔓末端开白花,花心是一枚龙牙。
——夏缜,右眼空洞已愈,瞳仁却是一枚完整的“生”字棋,棋面裂纹中野菊根须缠满,根须末端,结出一朵极小的白花。
酒过三巡,夏泽推盘而起:
“今日宴,不为庆功,只为问一句——天下若再无囚笼,诸位可愿自囚于心?”
众人默然。
良久,鲁空子抚灯而笑:“老朽囚于灯,鱼龙囚于影,光影相生,何惧为囚?”
苏妲己以红线绕腕三匝:“我囚于情,情却囚不住我。”
隋渊拔刀,刀身已断,断口处却开出一朵白花:“我囚于刃,刃却为花。”
夏缜举杯,杯底映出棋盘:“我囚于棋,棋却为路。”
夏泽颔,覆眼白绫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空洞的眼眶,眼眶里却浮出一枚完整的龙瞳。
“既如此,便以天下为笼,以人心为绳。”
他抬手,赤色“生”字棋自行跃起,落于棋盘天元。
棋落,风停。
未央宫旧址上,一株野菊破土而出,花开一瞬,花心铜铃骤响。
铃声中,旧宫废墟拔地而起,化作一座倒立的书院,书院门楣上无字,只悬一口铜钟。
钟声响处,天下书声琅琅。
玉美人抵达王城时,正值第一缕晨曦刺破雾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