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三年的深秋,临安城连下了半月冷雨。青石板路被泡得黑,踩上去咯吱响,溅起的泥水能漫到布靴脚踝。柳存义抱着怀里的布包,缩着脖子往巷子里钻,风裹着雨丝往领口里灌,冻得他牙床都在打颤——这是他第三次从贡院门口灰溜溜回来,榜上照旧没他的名字。
布包里是他攒了三年的诗稿,纸页都被雨水浸得皱,边角卷着毛边。他今年二十七,打小跟着城里的老秀才读书,母亲把嫁妆当了又当,才凑够他每年赴考的盘缠。前两次落榜,他还能嘴硬说“时运不济”,可这次主考官是他同乡的前辈,考前特意看过他的稿子,说“有几分灵气,再磨磨能中”,结果还是落了空。
巷尾那间矮屋就是他家,墙皮剥得露出黄土,屋顶铺的茅草缝里还在滴水。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母亲正坐在小凳上缝补他的旧长衫,手里的针线在昏黄的油灯下晃悠,咳嗽声断断续续,咳得肩膀都在抖。
“娘,我回来了。”柳存义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柳母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手里的针线却没停:“回来了?饿不饿?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盛。”她没提考试的事,可柳存义知道,她早就在门口望了好几回,只是怕他难受,故意装没看见。
粥是糙米粥,里面掺了点野菜,稀得能照见人影。柳存义喝着粥,看着母亲手背肿得老高——那是前几天去河边洗衣,被冻裂的口子了炎。他心里像被针扎似的,喉头堵得慌,一口粥咽了半天。
“娘,明年我不考了。”他突然说。
柳母手里的碗“当”地磕在桌上,粥洒了一点在衣襟上,她却没顾着擦:“说啥胡话?你读了十几年书,不考功名,将来靠啥过日子?”
“可我考不上啊!”柳存义猛地把碗放下,声音里带着哭腔,“三年了,我天天读到半夜,头都熬白了,还是中不了!娘,你看你这手,家里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了,我还靠啥?不如去码头扛活,至少能换口饱饭!”
柳母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出里面的诗稿。纸页被她的手摩挲得暖,她翻了几页,轻声说:“存义,你写的‘寒窗十年灯,照我白头心’,娘虽不认字,可知道你心里苦。但咱不能放弃,再试一次,啊?”
柳存义别过脸,看着窗外的雨,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可他实在没力气了——科举这条路,像条望不到头的黑巷,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连手里的灯都快灭了。
接下来的几天,柳存义真去了码头找活。可他从小读书,手无缚鸡之力,扛了半袋米就累得直不起腰,掌柜的看他可怜,给了他两个铜板,让他别再来了。回到家,他看见母亲在偷偷抹眼泪,手里攥着一张当票——那是她最后一件银镯子,当了五百文,刚够买两副治咳嗽的药。
那天晚上,柳存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坐在桌前,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着桌上的诗稿。他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可脑子里空空的,只觉得一阵绝望。就在这时,他想起前几天去旧货市场碰运气,在一个老货郎的摊子上看到过一个旧木盒,盒子里装着一叠黄的诗稿,落款是“苏墨卿”。
他当时没在意,只觉得那名字耳熟——后来才想起来,苏墨卿是前几年住在隔壁巷的穷书生,听说极有才华,可惜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没钱治病,年纪轻轻就没了。苏墨卿无父无母,死后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还是街坊凑钱埋在城外的乱葬岗。
柳存义心里突然冒起一个念头:苏墨卿的诗稿,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赶紧甩了甩头——这是偷啊!可一想到母亲肿得老高的手,想到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想到自己考了三年都没中的功名,那念头就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第二天一早,柳存义揣着仅有的几十个铜板,跑回了旧货市场。老货郎还在原地,木盒就摆在摊子最显眼的地方。他走过去,假装漫不经心地拿起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的诗稿用油纸包着,字迹工整,墨色虽淡,却透着一股灵气。他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一句“江南雨,打湿十年书”,心里猛地一跳——这句子,比他写的好百倍!
“老丈,这盒子怎么卖?”柳存义的声音有点颤。
老货郎瞥了他一眼:“这是苏墨卿的东西,他死后没人要,我从他那破屋里捡的。你要的话,给五十文吧。”
柳存义赶紧掏出铜板,数了五十文递过去,抱着木盒就往家跑。一路上,他心跳得飞快,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这稿子要是改成自己的名字,说不定能中;害怕的是,要是被人现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打开木盒,仔细翻看苏墨卿的诗稿。足足有五十多,有写山水的,有写乡愁的,还有几是感叹怀才不遇的,字里行间全是才华。柳存义越看越激动,他拿起笔,开始在诗稿上涂改——把“墨卿”改成“存义”,把苏墨卿经历过的事,改成自己的经历。
改第一的时候,他手都在抖。笔尖落在纸上,墨汁晕开,像一个黑沉沉的疤。他看着苏墨卿的字迹,心里突然有点慌:“苏兄,对不住了,我也是走投无路……”可话没说完,就被自己压了下去——他太想成功了,太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了。
改了三天三夜,柳存义终于把所有诗稿都改完了。他把改好的稿子誊写在新纸上,叠得整整齐齐,揣在怀里,去了城里最大的书铺——“翰墨斋”。
翰墨斋的王掌柜是个老读书人,眼光毒得很。柳存义把稿子递过去的时候,手心全是汗。王掌柜翻了几页,眼睛一下子亮了:“这稿子是你写的?”
“是……是晚辈写的,写了好几年了。”柳存义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掌柜又翻了几页,点点头:“好!‘雨打青衫湿,风吹白生’,这句子有嚼头!年轻人,你这稿子我收了,给你五两银子,怎么样?”
五两银子!柳存义差点叫出声来——这够他们娘俩过半年了!他赶紧点头:“谢谢掌柜的!谢谢掌柜的!”
拿着银子,柳存义先去药铺给母亲抓了药,又买了米、面,还有一块布料——他想给母亲做件新棉袄。回到家,柳母看着桌上的东西,吓了一跳:“存义,你哪来的钱?”
“娘,我把诗稿卖给书铺了!”柳存义故意说得轻松,“掌柜的说我写得好,给了五两银子呢!”
柳母愣了半天,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好……好……我儿有出息了!”她摸着那块布料,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没注意到柳存义眼底的不安。
那天晚上,柳存义睡得很不安稳。他总觉得苏墨卿的影子在屋里晃,好像在盯着他手里的银子。第二天一早,他想起那叠被涂改的原稿还在床底下,心里突然毛——要是有人现了原稿,不就露馅了?
他越想越怕,趁母亲不注意,把原稿抱到院子里,点了一把火。火苗“噌”地窜起来,纸页很快就卷了边,黑色的灰烬随着风飘得满天都是。柳存义看着火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吹过,火苗“噼啪”响了一声,他好像看见火光里站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眉眼清瘦,手里拿着一卷稿子,正盯着他看。柳存义吓得往后一退,差点摔在地上。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火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灰烬在地上飘。
“肯定是眼花了。”他喃喃自语,赶紧把灰烬扫到墙角,用土埋了,才敢回屋。
可从那天起,怪事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