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李婆婆还在灶房里烧开水,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着,把她脸上烘得暖烘烘的。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急拍声,声音里裹着颤意:“李婆婆!李婆婆!您快醒醒!救救我家秀儿!”
李婆婆手一抖,手里的水瓢差点掉进锅里。这是镇上张屠户的声音——他媳妇秀儿怀了九个多月,算算日子该临盆了,可这时候来叫门,听着就不对劲。她赶紧擦了擦手,披件旧棉袄往外跑,开门就见张屠户满头是汗,棉袄扣子都扣错了,脸憋得通红,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李婆婆,秀儿她……她疼了大半夜,孩子就是不出来,刚才还说看见个穿红衣裳的女子站在床边,您快救救她!”
李婆婆心里“咯噔”一下——穿红衣裳的女子?这可不是好兆头。她在青溪镇当接生婆快三十年了,从婆婆手里接下这营生时,婆婆就跟她说过,产妇难产时最忌讳见“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穿红衣裳的——那多半是“产鬼祟”来了。
她没敢多耽误,让张屠户赶紧去灶房抱来她昨天晒好的艾草,再拿块干净麻布,又特意嘱咐:“去你家堂屋把你娘当年陪嫁的铜镜取来,擦干净,得亮堂堂的。”张屠户一边点头一边往灶房跑,脚底下拌了个趔趄,顾不上揉就捡了东西,拉着李婆婆往自家跑。
青溪镇不大,从东头到西头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张屠户家在镇西头近河处,土坯墙茅草顶,这会儿院子里已围了几个邻居,几个妇人在门口急得转圈圈,见李婆婆来了,赶紧让开道:“李婆婆来了!秀儿有救了!”
李婆婆进了里屋,一股血腥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秀儿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咬得渗血,额头上的汗把头浸得贴在脸上,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红衣裳……别过来……别抢我的孩子……”
张屠户在旁边急得直搓手,想碰媳妇又不敢碰,见李婆婆进来,带着哭腔说:“李婆婆,您看这……这可咋整啊?”
李婆婆没搭话,先走到床边抓起秀儿的手摸脉搏——脉搏又弱又快,像随时要断似的。她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胎位倒是正,可秀儿力气快耗尽了,再耗下去,娘俩都危险。
她回头对跟着进来的王婶说:“王婶,你帮着按住秀儿的腰,别让她乱动,我让她使劲时再使劲。”又对张屠户说:“把铜镜挂在床头,对着门口;艾草点上火,在屋子四角都熏一熏,记住,火别灭,烟要浓点。”
张屠户赶紧照做,艾草点着时冒出清苦的烟,慢慢在屋里散开。铜镜挂在床头,擦得锃亮,正好对着门口,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镜面上,反射出一道晃悠悠的光打在墙上。
李婆婆坐在床边,握着秀儿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手捂着,轻声说:“秀儿,别怕,我在呢。那红衣裳的就是路过的,咱不理她,好好生孩子。你男人还在旁边等着,咱得让孩子平平安安出来,是不是?”
秀儿慢慢眨了眨眼,眼神稍聚,看着李婆婆点了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李婆婆……我疼……我怕……”
“疼是肯定的,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疼?”李婆婆帮她擦了擦眼泪,“但咱得忍,你想想,孩子出来了,软软的,会哭会笑,你抱着他多好?你娘当年生你时也这么疼,不也把你平平安安生下来了?”
正说着,床边的油灯“忽”地暗了下去,屋里温度好像也降了几分,刚飘着的艾草烟突然往门口涌,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似的。张屠户“呀”了一声,指着门口:“李婆婆!你看!那是什么!”
李婆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门口的帘子轻轻动了动——不是风吹的,是有人碰过的样子,还隐约传来一声细弱的啜泣,既不是秀儿的,也不是外面邻居的,就从帘子后飘来,轻得像蚊子叫。
王婶也慌了,手都有点抖:“该不会真的是……产鬼吧?”
李婆婆赶紧喝止:“别慌!铜镜挂着呢,艾草也熏着,它不敢进来!”其实她心里也毛——婆婆当年说过,产鬼祟都是难产而死的女子变的,心里积着怨气,见不得别的女人顺顺利利生孩子,要么想抢孩子,要么顺让产妇也尝遍难产的苦。但产鬼怕两样东西:一是铜镜,能照出原形;二是艾草,烟能驱邪。
她赶紧对秀儿说:“秀儿,听我的,现在使劲!深吸一口气往下憋,使劲!”秀儿咬着牙点头,深吸一口气憋得脸红,身子往上拱了拱。李婆婆一边帮她调整姿势,一边盯着门口——帘子又动了下,啜泣声更清楚了,还带着点委屈,像在说“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再使劲!秀儿!孩子头快出来了!”李婆婆喊着,手心攥出了汗。张屠户在旁边也跟着喊:“秀儿!加油!我在这儿呢!”
就在这时,铜镜反射的光突然晃了下,正好照在帘子上——帘面上映出个影子,细细高高,穿红衣裳,长垂在肩上。张屠户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嘴里念叨:“娘啊……真的是……”
“别说话!”李婆婆赶紧制止,“越怕它越胆大!接着熏艾草!”
张屠户慌忙往火里添艾草,烟更浓了,往帘子那边飘去。帘上的影子晃了晃,像往后退了退,啜泣声没了,油灯又亮起来,屋里温度也慢慢升了回去。
“好!秀儿!再使劲!就一下!”李婆婆摸到孩子的头,赶紧调整姿势,“出来了!出来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哭声,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哭声特别有力。李婆婆赶紧把孩子擦干净,包在麻布包里递到张屠户手里。张屠户抱着孩子,手都在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谢谢李婆婆……谢谢李婆婆……”
秀儿躺在旁边喘着粗气,脸色慢慢红润,看着孩子笑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李婆婆帮秀儿处理好伤口,又嘱咐张屠户:“这几天别让外人随便进里屋,尤其是穿红衣裳的女人。铜镜再挂三天,艾草每天熏两次,晚上睡觉把秀儿常穿的那件蓝布衫盖在她身上,别用新的。”
张屠户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都听您的。”
李婆婆走出里屋,邻居们都围上来问情况,她一说孩子平安,大家都松了口气。王婶拉着她的手小声问:“刚才那事儿,真的是产鬼祟啊?我活这么大,头回见着影子呢。”
李婆婆叹口气:“可不是嘛,秀儿体质弱,疼了大半夜阳气虚,才让它钻了空子。幸好有婆婆传的法子,不然今儿个真悬。”
说起婆婆,李婆婆就想起自家阿妹。阿妹当年也是她接生的,怀的是双胞胎,也是难产,那天也遇到了产鬼祟——可那时候她经验少,没来得及挂铜镜,艾草也烧晚了,阿妹最后没保住,两个孩子也没了。她到现在还记得,阿妹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不甘,还带着点放心不下:“姐……我还想再看看……”
那之后,李婆婆就把婆婆传的法子牢牢记在心里,每天晒艾草、擦铜镜,就怕再出那样的事。有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她就想起阿妹的孩子——要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会叫“姨”了。
过了三天,张屠户提着一篮子鸡蛋来谢李婆婆,说秀儿恢复得好,孩子也乖,晚上再也没听见啜泣声,也没见红衣裳的影子。李婆婆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觉得自己做的这营生,值了。
又过了半个月,镇上搬来一户人家——男的是货郎,姓赵,女的怀着孕快生了,叫春桃。他们租了镇东头一间空房子,那房子有点偏,以前住过个寡妇,那寡妇就是难产死的,死时才二十岁,穿的就是红衣裳,后来房子就一直空着,没人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