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二如今天天在山上与地里两头跑,难得有空闲去荒地帮衬。偌大一片荒地全交给了云新晨打理,云新晨还得抽空往镇子上码头的吴家杂货店送鸡蛋,忙得脚不沾地。这日父子俩在荒地忙活了半日歇脚时,云新晨忽然凑近云老二,压低声音道:“爹,夜里天上好像许久没掉粮食、肉干这些东西了。我琢磨着,难不成是老天见咱家麦子长得旺,眼看要丰收,便不再接济了?”
云老二擦了把汗,沉声道:“人不可贪心。天上掉,咱就接着;不掉,也别去念想。靠自己双手挣来的,才吃得踏实。”
云新晨嘿嘿一笑:“我也没指望啥也不干,全靠老天养着。就是觉得稀奇罢了。”
呵呵,他们哪里知道,自打老爷子走了,武师傅不再天天来云家吃饭,自然不会再往院子里扔东西。更想不到的是,从前那些“天降之物”,全被扔东西的人天天长在他家,自己吃进了肚子,他们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半分实惠也没捞着。
云南义的身子骨总算利索了些,能下炕走动了。自家去秋没有买到麦种,用的都是隔年的麦子,他知道陈年麦子做麦种,出苗率自然比不得当年新收的麦子,甚至长出了苗儿,也没有新麦种的苗儿壮,他还特地让儿子们多撒些麦种下去,以确保地里麦苗的出苗稠密度。
今天上午,云南义拄着一根木棍,慢慢挪到自家地里,瞅着地里那稀稀拉拉、瘦不拉几的麦苗,心口就像堵了块湿棉花,闷得慌。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把田种好,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在他眼里,这世上顶美的景致,莫过于田垄里绿油油、水灵灵的庄稼铺成一片,还有收割时金灿灿、沉甸甸的谷穗的模样。
早听说老二家的庄稼长得喜人,他心里直痒痒,就想着能去瞧上一眼也好。可自打自己身子渐渐好转,老二却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别说去看麦苗了,连想问问麦苗如今长的怎么样都问不到,何况,自从将儿子撵出去这么多年,他都没去荒地看过一眼,即便想去老二家地里看看,也张不开这个口,抹不开这个面子,除非二儿子主动邀请让自己去参观。
云南义回到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吧嗒吧嗒”的吸着烟,一边暗自琢磨着事情,院门外竟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云老二来了。这对向来不对付的父子俩今儿个倒难得的有那么一回心有灵犀,想什么来什么。
云老二刚跨进院门,就见他爹云南义闷头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含着烟袋,一口一口的吸着,见到儿子进来,他将早已灭了火的烟袋从嘴里拿出来,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
云老二挨着他爹身边的石凳坐下,叹了口气:“这又是跟谁置气呢?我不是说了吗,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养好自个儿才最要紧?”
云南义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明知道气又能顶啥用?可你瞅瞅今年这地里,甭管是咱家的还是邻里的麦子,家家那苗都稀稀拉拉跟秃子头上的毛似的,瞅着能不堵心?”
“照这么说,您这心病倒好治。”云老二嘴角勾了勾,半开玩笑道,“我家那麦子长得倒是欢实,绿油油的一片,您要是去瞧瞧,这心病是不是也就治好了?”他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家搬去荒地后不管是娶儿媳妇还是抱孙子,添人进口、亦或是儿子中秀才,爹都没挪步去荒地看一眼,怎会为几株庄稼屈尊?
没成想云南义像是等这话许久,眼皮抬了抬,略一沉默就点了头:“那——什么时候去?”
都说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可云家这对父子偏是例外,谁也压根不了解谁。从前云南义没料到二儿子会为了儿子读书,将自己一军,愿意净身出户,如今儿子也没算到,爹竟真会为看庄稼应下这邀约。
云老二又惊又涩,原来自家娶媳妇、抱孙子、儿子中秀才这些天大的喜事,在爹眼里竟不如一地好庄稼更重要,更具有吸引力,可话已出口,爹也应了,便索性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我背您走,还是套牛车?”
“套车。”云南义说着起身,冲里屋喊,“孩儿他娘,给我找件体面衣裳。”云老太太正纳着鞋底,闻言眼睛一亮,自己也已经一年多没去二儿子家了,忙不迭应着:“我也换件二儿媳妇给新做的蓝布衫,跟你一块儿去。”
牛车轱辘轱辘碾过土路,转出村口,向着刘家庄方向而去,一路上,两边地里的麦子,因着不同原因,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稀有密,但看得出来,大多都是老麦种出的苗,新麦种的很少,总共也没看到几块让云南义觉得满意的。
牛车过了边楼村,云南义就直起脖子,远处那片泼泼洒洒的绿撞进眼里,他浑浊的眼睛霎时亮了,腰板都挺直几分。再近些,春风拂过没小腿的麦苗,绿浪一层层涌着,真如碧波荡漾。云南义的手攥紧了车帮,心也跟着麦浪起起伏伏,连带着咳嗽都轻了些。
“哪片是你家的?”他往前探着身子,声音都颤。
“这附近但凡地里苗儿长得最旺的,都是我家的。”云老二语气淡淡的,手里还牵着牛绳。
云南义眉头又皱起来:“你家的地全种的新麦种?你有那么多的好麦种,咋不给老宅送点?”
“爹,您也知道那时候麦种多金贵?我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才弄来的?我哪有那么多的银子,还给老宅买麦种。”云老二压着不快,“再说,我哪想到大哥他们没去寻门路?”
老太太在旁翻了个白眼:“你是来看庄稼的还是挑刺的?要是看庄稼的就好好看,要挑刺咱现在就回!”云南义瞅着近在咫尺的麦地,把话咽了回去,乖乖闭了嘴。
车停在田埂边,云南义扶着车辕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地头,先站着望了半晌,远看一片绿油油,近看油油绿一片,不见一寸光秃秃的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嗅着这刮过麦地而来的风里带着的亲切的青草味,郁闷的心舒畅了一些,然后又蹲下身扒开麦叶。每株麦苗都分蘖出三四根茎,想着先前老二说的,买麦种时花出去的银子,倒也觉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