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根信芽破土而出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常理似乎都被颠覆了。
那芽尖并非朝向天穹汲取生机,而是笔直地指向幽深的地心,仿佛大地的引力在此处生了逆转。
更诡异的是,芽身上本该向上输送养分的脉络,此刻却显影出倒流的痕迹,如同墨线在宣纸上倒行逆施,每一缕都透着违逆生死的寒意。
老账鬼几乎是本能地将那本空无一字的账簿抱在胸前,疾步凑近。
他一生都在记录,从未见过如此不讲规矩的“物”。
就在他贴近的刹那,光滑的簿面上竟无端浮现出三道深刻的划痕,那不是从上往下刻,而是自下而上,像是有一支无形的笔从簿页的底端逆着书写。
三个古拙的字迹,扭曲而充满力量:“一、倒、始。”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苏半语脸色煞白,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截莹白的断骨,用尖端轻轻触碰信芽的根基。
骨头与芽身相触的瞬间,并非物理上的碰撞,而是一种源于概念层面的轰鸣,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因震惊而嘶哑:“不是生……是‘被写’。他们在用你的‘不走’,你的‘停留’,当作写下这世间第一划的起笔!”
话音未落,墨三姑已然覆手于芽根之上。
一股阴冷至极的寒气瞬间从掌心窜入,直透四肢百骸。
那不是冰雪的冷,也不是死亡的寂,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源初的寒意——“铭始之寒”。
她仿佛触摸到了一块万古之前、尚未被雕刻任何文字的石碑,却已有无数魂魄在其前跪拜,等待着第一个名字的烙印。
她浑身一颤,指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凌乱的痕迹,声音抖:“有‘匠’在地下执笔……他们在用‘未启之口’当砚台,用‘无声’当墨汁。林阎,你越是不言不语,他们就越敢下笔写你!”
一直沉默的驼爷,解下了身上最后一节驼绳。
那绳子饱经风霜,每一缕麻线都像是缠绕着岁月的痕迹。
他将绳子绕着那倒生的信芽三圈,然而,就在他准备打结的瞬间,那绳结却自行散开,仿佛“终结”与“束缚”这个概念,在此地已经被某种更强大的规则提前否定了。
“他们在等,”驼爷的声音干涩如沙,“等你彻底不开口,彻底默认的那一刻。那一刻,你的‘名’就成了他们的‘始’。”
情势急转直下。
老账鬼双目赤红,他想用自己那本能记录万物的空簿去包裹信芽,阻断这诡异的书写。
可他刚一有此念头,簿页上竟自行生出一行颠倒的小字,冰冷地陈述着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真理:“始者,终之倒影也。”他的账簿,只能录“终”,无法阻“始”。
“我来!”苏半语低吼一声,断骨化作一根惨白的骨钉,就要刺向信芽的核心。
他想以破灭来终结这荒唐的开篇。
“别动!”墨三姑厉声急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这一刺,就是承认了它的存在!破芽即是认始——你就成了这篇章开启的‘开篇祭’,你的骨血会成为它的第一笔墨!”
林阎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想退,想远离这个以他为原点的漩涡。
然而,他刚动了一丝后退的念头,那根倒生的信芽忽然轻微地脉动了一下。
紧接着,从地底深处,传来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点”声。
那声音,像极了笔尖蘸饱浓墨,落在纸上,写下第一画的声响。
那一“点”,正欲成为“林”字之。
退无可退,进亦是错。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林阎反而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再动弹,神识却以前所未有的度沉入自身命轮的残破缝隙之中。
在那个介于存在与虚无的内视世界里,他终于“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