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朝的时间,在朱元璋夜以继日的操劳与小心翼翼的变革中,悄然滑向一月之约的终点。这一个月里,新政如春雨般,悄无声息却又持续不断地浸润着大明王朝的肌体,也搅动着深藏其下的暗流。
清丈田亩的试点在松江、嘉兴两地掀起了一场不亚于地动的风暴。钦差滕德懋手持尚方宝剑,带着锦衣卫的精干校尉,如同闯入瓷器店的蛮牛,不顾地方士绅的软磨硬泡、恫吓拉拢,铁面无情地重新丈量每一寸土地。鱼鳞图册的样式被严格执行,隐匿的田产被一一揪出,依附于豪强名下逃避赋役的“诡寄”、“投献”户被强行剥离。
江南的士绅豪强们震动了。他们或联名上书朝廷,痛陈清丈“扰民”、“害农”;或暗中串联,阻挠丈量队伍,甚至制造事端;更有甚者,试图重金贿赂滕德懋及其随从。然而,他们低估了朱元璋的决心,也低估了滕德懋的刚直与锦衣卫的手段。
几起试图暴力抗法的乡绅被雷霆镇压,主犯当即锁拿,家产抄没。试图行贿的商人被当众枷号示众,财产充公。滕德懋更是放出狠话:“陛下有旨,清丈乃国策,阻挠者,无论官绅,以谋逆论处!”
在绝对的皇权与铁腕面前,地方势力不得不暂时低头。虽然暗中的抵抗与怨恨不会消失,但试点区域的田亩数据,第一次以相对真实的面貌被记录在册。初步统计结果令人心惊:隐匿田产竟高达在册官田的三成有余!这意味着大量的赋税流失和严重的社会不公。
朱元璋看着滕德懋秘密送回的奏报,既感愤怒,又觉庆幸。愤怒于这些国之蠹虫的贪婪,庆幸于自己及时采纳了“光痕”之策,否则积弊更深,尾大不掉。他立刻下旨,将清丈试点经验总结成文,密户部及都察院,为下一步扩大范围做准备。同时,他采纳了“光痕”关于“摊丁入亩”的模糊思路,命令户部开始研究将部分丁银(人头税)摊入田亩征收的可能性,以求进一步简化税制,减轻无地少地贫民的负担。
边市方面,宣府的经验被迅推广到大同、辽东等地。在严格的监管和明确的利益分配机制下,边市逐渐步入正轨。来自草原的良马、毛皮、药材,与中原的茶叶、布匹、铁锅(有限制地)进行着有序交换。边境的紧张气氛似乎有所缓和,小规模的武装冲突显着减少。边防将领们起初的抵触,在实打实的军功(捕获走私、维护市易)和物质补充(优先获得良马)面前,也逐渐转变为配合甚至支持。
唯一让朱元璋头疼的,依旧是宗室问题。秦王朱樉在世子入京、属官被查后,虽有所收敛,但并未彻底服软,反而通过其母妃(已故孙贵妃)的旧关系,在宫中及部分勋贵中散布“皇帝刻薄手足”、“猜忌藩王”的言论,隐隐形成了一股同情秦王的势力。而其他一些藩王,见秦王“待遇”,也不免物伤其类,对朝廷的新政越警惕。
朱元璋深知,对待宗室,尤其是秦王这样的硬骨头,必须软硬兼施,且要有足够的耐心。他一面继续对秦王府进行“温水煮蛙”式的限制与监察,一面开始暗中物色、培植秦王世子朱尚炳以及秦王其他王子中较为恭顺、有才者,准备在适当时机进行扶持,从内部分化秦王府。同时,他也开始更加认真地考虑“光痕”提出的“移封”之策,寻找合适的时机与借口。
朝堂之上,新政带来的变化逐渐显现。户部因边市税收和清丈出隐田而增加了收入;兵部因边防压力减轻和获得良马而喜忧参半(喜在压力减,忧在军功机会少);吏部则因加强对藩王属官及地方官员的考成而权力有所加强。朝臣们开始适应并利用新的规则,精明者甚至能从新政中找到上升的阶梯。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其参与政务的广度和深度都在增加,且因其对新政的理解与温和推行态度,赢得了越来越多务实官员的拥护。
最让朱元璋感到欣慰的,是太子朱标的身心状态。每月朔望的“气引”尝试,效果似乎出了预期。朱标不仅气色红润了许多,精力也更加充沛,处理政务时思路清晰,决断力似乎也有所增强。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在这种隐秘的“共同仪式”中,也变得比以往更加亲近、默契。坤宁宫那边,马皇后虽然依旧昏迷,但脉搏和呼吸的“稳定”本身,已经成了支撑朱元璋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之一。
这一切变化,都让朱元璋对那个“十日之约”背后的“朱高煦”,心情越复杂。警惕丝毫未减,但认可与依赖,也在不知不觉中滋长。对方提供的“先见之明”,正在实实在在地改变着洪武朝的面貌,也似乎在改变着“天命”的轨迹。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
子时,坤宁宫偏殿。
一切如上次般布置。两份诏书并置,白垩粉画出界限。朱元璋、宋濂、以及暗处的毛骧等人,再次屏息以待。
这一次,没有等待太久。
就在子时正刻的铜壶滴漏声刚刚响起的刹那,那份新的《问策密诏》,竟然无火自燃!
不是从边缘开始,而是从诏书的正中心,突兀地冒起了一小簇幽蓝色的、冰冷无声的火苗!火苗迅蔓延,瞬间吞没了整份诏书。火焰燃烧得极其安静、迅,甚至没有产生多少烟雾和灰烬,仿佛那绢帛本身化为了燃料。眨眼之间,一份完整的诏书便彻底消失,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檀香与冰冷铁锈混合气味的余韵。
就在诏书燃尽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或九霄云外的嗡鸣,在殿内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紧接着,以燃烧的灰烬(几乎看不见)为中心,空气剧烈地扭曲、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直径约三尺的淡金色漩涡!漩涡缓缓转动,中心深邃黑暗,边缘却流淌着暗紫色的电光,散出一种远比上次更加稳定、更加磅礴、也更加危险的时空能量波动!
朱元璋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龙气运,在这漩涡出现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共鸣、震颤!仿佛受到了某种同源而更古老、更纯粹力量的牵引!
这一次,没有光点,也没有在空中书写的光痕。
那淡金色的漩涡中心,黑暗如同幕布般缓缓褪去,一幅更加清晰、更加稳定、甚至带着几分立体感的景象,逐渐显现出来!
景象中,依旧是那个狭窄、简陋的省愆居房间。但这一次,画面不再扭曲晃动。可以清晰地看到,硬板床上,那个身着囚服、面色苍白如纸、却已睁开双眼的年轻男子——朱高煦!
他不再是完全躺卧,而是半靠在床头,虽然依旧虚弱不堪,呼吸微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疯狂与仇恨,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冰冷,以及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漠然。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屏障,直接落在了朱元璋、宋濂等人身上。
“洪武大帝,”一个清晰、稳定、却带着明显虚弱与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直接在朱元璋等人的脑海中响起,不再是意念传递,而是近乎真实的“声音”!这声音比上次光痕传递信息,更加震撼人心!“一月之约已至。看来,陛下并未让孙失望。”
朱元璋心头剧震,但面上丝毫不显,沉声道:“你……恢复了些?”
景象中的朱高煦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算是一个冰冷的笑:“托陛下推行新政、滋生‘新机’之福,孙残魂得以稍聚,不至立时溃散。然离‘恢复’,尚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濂和暗处(他似乎能“看”到),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孙时间不多。陛下新政,进展几何?可遇难处?孙此前所答,陛下可还有疑问?亦或……有新的难题?”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是感慨或寒暄的时候。他迅整理思绪,以最简洁的语言,将过去一月新政的进展(清丈、边市、宗室反应)和遇到的阻力(江南士绅反弹、秦王暗中串联、朝堂争议余波)扼要说明。他没有隐瞒困难,因为知道隐瞒也无用,对方似乎能通过某种方式感知。
听完朱元璋的叙述,朱高煦沉默了片刻,那双冰冷的眸子仿佛在飞计算。
“江南士绅之反弹,意料之中。”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彼辈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可除。陛下当坚持清丈,同时可辅以‘劝农兴学’之策。”
“何解?”朱元璋追问。